巷子深处,老伞匠的铺子像一块被时光磨润的卵石。老人枯瘦的手指抚过竹骨,如同抚过岁月的脊梁。他总说:“伞撑得太紧,反倒看不清天光。”这话像一粒雨滴,落进少年阿哲的心湖,泛开圈圈涟漪——彼时的阿哲,正为一场少年人无从躲避的考试,把眉头拧成了打不开的死结。
阿哲日日埋在书本堆里,字句如同密不透风的墙,将他困锁其中。他越用力,那墙便越显高耸狰狞。考期临近,他愈发焦躁,仿佛被无形的藤蔓缠绕得快要窒息。目光扫过窗外时,他常能瞥见伞匠铺子里那盏昏黄的小灯,老人沉静的身影在灯下如一幅旧画,可那画面却无法穿透他心头的浓云。
那日黄昏,一场豪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噼啪砸在屋顶和青石板上,激起一层迷蒙的水雾。人们仓皇奔逃,纷纷撑开各色雨伞,一朵朵彩色的蘑菇瞬间绽放在湿漉漉的巷弄里,遮住了视线,也隔开了彼此的身影。
阿哲抱着书本,狼狈地撞进伞铺窄小的屋檐下躲雨。他心头沉甸甸的,只觉那试卷上的题目,如同眼前密织的雨幕一般混沌,找不到一丝透光的缝隙。就在这时,伞铺里一直静坐的老人,却忽然做了一个让阿哲惊愕的举动——他竟不慌不忙,缓缓收拢了自己头顶上那把撑开的大油纸伞!
老人将收好的伞轻倚在门边,任凭疏朗的雨丝飘落在他稀疏的白发和洗得发白的旧衫上。他仰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坦然迎向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饱含水汽的凉风。
“阿伯,雨大着哩!”阿哲忍不住提醒,声音里带着不解。
老人闻言,布满皱纹的眼角却舒展开一个温和的笑意。他并不直接回答,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向檐下石阶旁一汪小小的积水:“你瞧那水里。”
阿哲困惑地低头望去。那汪积水被纷乱的雨点击碎又聚拢,水面却清晰地倒映出巷子两侧屋檐切割出的狭窄天空,甚至还有远处一株探出墙头的石榴树模糊的影子。水面动荡,那倒影却奇异地比抬头仰望更显开阔辽远。
“伞收起来,”老人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雨打竹叶般的清润,“眼前的天反而更宽了。”他转过脸,目光仿佛能穿透少年紧锁的眉宇,“孩子,你心上那把伞,是不是撑得太久了?”
这话语如同惊雷滚过阿哲心头。他猛地抬头,望向老人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霎时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在意识深处轰然碎裂。他长久以来绷紧的神经,像骤然松弛的弓弦。那禁锢他的高墙,竟在老人一句点破之下,裂开了缝隙,透进了天光——原来困住自己的,从来不是那纷繁的书本,而是自己不肯松动的执念。
雨声依旧淅沥,阿哲却感到心口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悄然融化。他学着老人的样子,微微仰起脸,让细密的雨丝轻轻扑上有些发烫的额头。这清凉的触碰,竟带着一种奇妙的清醒力量。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第一次真正尝到雨后空气的澄澈滋味。
老人轻轻拍了拍阿哲的肩膀,只道:“雨快停了。”
阿哲望着檐角滴落的雨水,不再焦躁,只觉心中尘埃落定。世间的迷障,原非无解之局,不过是心伞撑得太紧,遮蔽了本有的天光。收伞的刹那,才懂得天地并非逼仄牢笼——原来那看似最深的迷茫处,恰恰是顿悟的渡口;当你终于敢松开紧攥的手,万水千山便豁然铺展,自有清风朗月前来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