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茶案宛如一方历经岁月沉淀的砚台,古色古香,散发着淡淡的木香。那紫砂壶嘴,宛如一位娴静的女子,轻启朱唇,吐出丝丝缕缕的白烟,袅袅袅袅地升腾着,仿佛是岁月的痕迹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在这茶烟袅袅之中,祖父总是将茶汤点到七分满便戛然而止。我曾经对此感到十分不解,这浅浅的一盏,又怎能承载得了那满腹的滋味呢?然而,祖父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只是将那茶盏轻轻地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小心翼翼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那茶汤初入口时,微微的苦涩在舌尖荡漾开来,犹如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一圈圈涟漪。然而,这苦涩并未持续太久,转瞬之间,一股甘甜如潺潺溪流般在口腔中蔓延开来,清冽而悠长,仿佛是山间的清泉,在喉间缓缓流淌,久久萦绕不去。
原来,这茶味之深,恰恰就在这七分满时那三分留白之处。这未满的杯盏,就如同山谷一般幽深而静谧,那空处自然有云雾缭绕,引人遐想。在这无声之处,我仿佛能够听见清泉滴落深潭的回响,那声音清脆而悠远,仿佛是大自然的低语,在耳畔轻轻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后来我开始学习弹奏古琴,然而每次拨弦时,手指都像在荆棘丛中艰难前行一样,感觉十分涩滞。尽管如此,我的老师却总是在我弹奏到曲调最为酣畅淋漓的时候突然打断我,说道:“收弦要慢,余音要养。”
听到老师的话,我立刻停下了正在弹奏的手指,让它们悬停在琴弦上方。这时,我发现琴弦微微颤动着,仿佛还在诉说着刚才那未完的旋律。而那余音,就像一缕不肯消散的烟痕,在寂静中悠悠回荡,继而升腾起来,如同月光下悄然弥漫的花香一般,令人陶醉。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弦外之音,才是真正的曲魂啊!它仿佛挣脱了指法的束缚,在停顿的空白处尽情地舒展着自己的羽翼。这余音不再局限于琴弦之间,而是让整个空间都成为了一个共鸣的琴箱,余音在其中震颤着,浸入四周的墙壁,久久不散。
校园长廊紫藤如瀑,苏棠常坐于花瀑下写生。一日,她画纸上只余几枝疏影,大片留白如静水。我正疑惑,她却搁笔一笑:“花要谢了,可香气还在空气里飘着呀。”我凝视那画,只见疏影横斜间,仿佛真有幽香自纸面悄然逸出,牵引目光在空白处游走寻觅——那看不见的芬芳,比满纸浓墨重彩的花簇更令人神往。原来最高妙的笔法,竟是未落之笔;那留白之处,并非空缺,而是让想象之蝶翩然栖息的旷野。
生活远非一张需填满答案的试卷,更像一卷懂得留白的写意山水。情意若倾泻无遗,便如甜腻的糖浆,终将凝滞;兴致若挥霍殆尽,便似燃尽的烟花,徒留呛人的灰烬。祖父茶盏里的三分空,是容下天地回甘的幽谷;老师琴弦上的片刻歇,是托起余音飞升的云梯;苏棠画纸上的大块白,是暗藏千瓣花魂的虚空。
我渐渐明白,生命至味,原来藏在那未尽之处——情留三分未诉,方显余韵绵长;兴余几分未尽,才得趣味悠远。我们行于世间,莫要急于填满所有缝隙。让言语有回甘的余地,让脚步有驻足的留白,让情意如茶烟轻绕不散,让兴致似弦音袅袅不绝。唯有懂得在喧嚣中为灵魂辟出一方未耕之地,生命之河才能保持清浅的深度与奔流的兴致——那不被塞满的缝隙,正是光得以涌入、风得以流转的通途,引我们走向更幽微也更辽阔的远方。
让溪水继续流,不必急于抵达大海;让故事慢慢讲,不必急于翻到结局。留不尽之意,恰是生命以余味相赠的厚礼,引我们在未完成的诗行里,成为自己永恒的读者与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