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张科长在城里高楼上办公,宽大的办公室铺着厚厚的地毯。可每次我随母亲去探望他,总见他眉心拧成一道深沟,眼神在窗明几净的玻璃幕墙间仓促逡巡,仿佛连这方寸之地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舅舅的世界被文件、会议、职称填塞得满满当当,明明身处城市中心,他却像一只被金丝笼困住的鸟,羽翼沉重,神情促狭。他总说:“城里日子,步步是局,处处是坎儿啊。”
暑气蒸腾的假期,母亲却执意带我回到她出生的小渔村。村里只散落着几十户人家,房屋低矮,道路窄得只容一人通过。母亲领我去拜望村尾的郑阿公,老人独居一院,院墙是青竹篱笆,院中一株老榕树亭亭如盖,浓荫下只摆着一方石桌、两个石凳,简陋得几乎一眼望尽。
当我们抵达时,郑阿公正稳稳地坐在石凳上,聚精会神地修补着一张陈旧的渔网。他的动作娴熟而专注,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当他注意到我们的到来,脸上立刻绽放出温暖的笑容,他热情地拍了拍身旁的石凳,招呼道:“来来来,快坐,这里地方虽然有点窄,但只要心里宽敞,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应声抬头,目光恰好与阳光相遇。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如碎金般洒落在郑阿公花白的头发上,跳跃着、闪烁着,仿佛给他的头发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
郑阿公的神色显得格外舒展,他的笑容如同春日里的暖阳,让人感到无比的舒适和安心。与舅舅那种被无形绳索捆缚的滞涩相比,郑阿公的言语间流露出一种自然的豁达和洒脱。
他抬手一指篱笆外那片苍茫无垠的海面,笑着说道:“看,那就是我的庭院,够大吧!”接着,他又指向头顶那茂密的树冠,继续说道:“还有这,就是我的屋宇啦!”
他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带着海风拂过般的开阔与自在。他的话语中透露出对生活的热爱和对自然的敬畏,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郑阿公感慨地说:“天地如此广阔,哪里不是我的院子呢?只要心境开阔,这小小的三家村,也能容纳下整个乾坤啊!”他的话音在微风中飘荡,仿佛带着一种超脱尘世的意境。
告别阿公后,我静静地坐在海边的礁石上,仿佛时间都凝固了。海风轻轻拂过我的脸庞,带来了那股咸涩的气息,这股气息如同一股清泉,驱散了舅舅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闷。
我凝视着眼前那辽阔无垠的大海,它似乎没有尽头,一直延伸到天边。这辽阔的景象让我想起了郑阿公,他那颗心就像这大海一样,不被任何寸土所拘束。
我突然领悟到了舅舅被困在那广厦华堂中的原因。原来,一个人的格局和度量,并不取决于他双足所踏之地的宽广程度,而是取决于他内心世界的辽阔与否。
舅舅虽然坐拥那被玻璃幕墙围起来的所谓“大世界”,但他的心却被名利的窄门紧紧挤压,只剩下一条狭窄的缝隙。他的世界虽然看似广阔,实则狭隘。
而郑阿公呢,他守着三家村那小小的一方天地,却能将整个海天都纳入自己的心窗之中。他的内心世界是如此的宽广,以至于他的眉目间都透露出一种舒展的从容。
在这一刻,我明白了,真正的自由和宽广,不是来自于外在的物质和环境,而是源自内心的豁达和开阔。
原来人生的光景宽窄,从不丈量于脚下的土地,而取决于你心魂的尺寸。心若局促,身居闹市亦如囚徒;心若辽阔,身处三家村,也自有吞吐日月的无边天地。郑阿公院中那棵老榕,根扎窄窄一隅,枝叶却向着海天无限舒展——那便是心量真正的模样:有限的小院篱笆,终究框不住一个生命对无垠苍穹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