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商周员外宅中,藏有一间茶室。室内紫檀架上列着数十把名壶,如待阅的兵甲,每一把皆系着寸许宽的洒金笺,细数其来历身价。他每日晨起必要摩挲一番,指尖拂过冰凉的陶胎或温润的瓷釉,心尖便掠过一阵微颤——仿佛抚着的不是壶,而是自己半生聚敛的魂魄。偶有贵客临门,他必引至此室,指点江山般述说某壶值几倾田产,某杯抵半城赋税,言辞间眉飞色舞,眼珠被壶光映得灼亮,俨然一位坐拥金山的帝王。
室角终年蜷着一个老仆,名唤阿拙。他唯一的差事是看守茶炉,铜铫里的水从蟹眼熬至松涛,气雾弥散如山中晨岚。人们几乎忽略了他,唯见水沸时,他枯瘦的手稳如老根提铫注水,银流划出一道从容弧线,不多不少,恰盈七分。事毕,他便蜷回角落矮凳,捧着一只豁口粗碗,碗中清水无叶,他却喝得眉目舒展,喉间发出清泉过石般的细响。
一日暴雨倾盆,雷声震得茶案上供着的“天青釉葵口盏”嗡嗡低鸣。此盏乃员外心头血,传闻是前朝贡品,薄胎透光如凝冻的秋空。周员外正欲收盏入匣,惊雷再炸!他手一抖,薄盏脱手坠地,碎成数片冷月,溅起的水珠竟比盏壁更透亮。
员外如遭雷击,直直跪倒在碎瓷前。指尖触到冰凉的残片,忽觉这半生汲汲营营,不过为瓦砾所囚。他环顾满架宝壶,往日炫目的珠光宝气,此刻竟成冷铁镣铐。他猛地推倒檀架,名器坠地之声如冰河乍裂!碎裂声里,他竟仰天大笑,笑得涕泪横流,仿佛筋骨寸断的囚徒挣开了无形枷锁。
家仆闻声涌入,只见满地狼藉中,员外赤足踏过瓷锋,任血迹蜿蜒如朱砂小径,径直奔向后院。众仆愕然相随,却见主人扑倒在青石槽边——槽内积着昨夜雨水,浮萍几点,蝌蚪数尾。他竟俯身掬水狂饮,喉结滚动如饥渴的困兽。饮罢,他怔怔望着水面倒影:一个鬓发散乱、双目赤红的陌生人,水波漾动间,竟依稀浮出少年时溪畔饮水的清澈眉目。
“阿拙!”他嘶声唤那老仆,“取茶来!取你喝的茶来!”
阿拙蹒跚而至,仍捧着那只粗碗。员外夺过仰头便灌——清水入喉,无香无味,却似一道冰泉直贯灵台。他闭目良久,忽有两行浊泪滑过面颊,渗入衣领。
当夜,周员外独坐空庭。月华如练,照着阶前那堆名壶残骸,釉色幽冷如冢间磷火。他忽觉周身轻透,仿佛半生背负的金山玉海顷刻化烟散去。夜风拂过,竟有草木清气透骨而来。
翌日清晨,宅中喧嚣如沸。仆役奔走相告:主人散尽浮财,只携一囊旧衣,不知所踪。唯茶室青石地上,清水书就八个大字:“破瓯得水,始见天光。”水痕映着晨光,明灭欲飞。
三年后,有行商于武夷深谷遇一野人。那人布衣草履,正掬涧水而饮。行商细辨其眉目,惊疑上前:“莫不是周员外?”野人抬首,眼如澄潭,映着青峰流云:“山野之人,唯号‘破瓯客’。”言罢指涧边一石凹,天然如瓯,积雨半盏,几片落花浮漾其间:“君看,天地至宝在此。”语声未落,他已俯身啜饮,水珠沾须,竟比当年摩挲名壶时更显餍足。
行商归城,将奇遇说与旧仆。众人寻至茶室,见阿拙仍蜷守茶炉。问及员外,老人只将粗碗注满清水,推至来客面前:“饮一口便知。”清水入喉,众人皆怔——水中竟有松风明月之清气,更蕴着难以言喻的自在欢喜。再抬眼,阿拙已杳,唯余炉上铜铫嘶嘶作歌,水汽氤氲,满室空明。
原来物欲如瓯,世人执之盛装虚幻滋味,反囚禁了性灵本真的泉眼;一朝破瓯,尘情顿作瓦砾散去,方见性天中自有活水长流。周员外踏碎金瓯时,终得痛饮生命原泉;阿拙守拙终生,清水即是琼浆。那粗碗留在冷灶旁,半碗残水映着天窗漏下的光,澄澈如初——原来圣境非在云端,而在破执归真后,每一口呼吸吐纳的当下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