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繁华地,每至斗宝大会,权贵们便如蚁附膻。朱门次第开处,但见蟒袍玉带晃动如林,争相捧出海外明珠、昆仑美玉。那珍宝灼灼生辉,映着席间一双双发亮的眼,仿佛无数金蝇在血光上嗡鸣。座中独有一位老者,粗布麻衣,沉默如墙角苔石——他是城西铁匠铺的程师傅,今日被强邀列席,只为给李尚书新得的陨铁剑装柄。
众人正为一只西域火齐杯啧啧称奇时,门外忽起喧哗。但见一队甲士拥着位虬髯将军昂然而入,铠甲上犹带边关风尘。他解下佩剑拍在案上,声震屋瓦:“此剑饮过北狄酋首之血,可算真宝?”满堂霎时死寂,权贵们面上红白交映,如遭虎啸的狐兔。唯程师傅抬眼一瞥,目光扫过剑柄上凝结的暗赭血斑,又垂眸继续锉他的陨铁,仿佛那惊天豪气,不过是炉边一缕可拂去的飞灰。
剑拔弩张之际,李尚书之子李衙内忽捧锦盒而出,得意展示家传羊脂玉璧。不知谁肘臂一碰,玉璧脱手坠地——裂帛声中,琼瑶碎作数块!堂内顿时炸开蜂窝:有人推诿,有人嫁祸,嗡嗡营营,得失之刺猬般竖起尖针。程师傅却俯身拾起最大一块残玉,指腹摩挲断口:“可惜了,本是块好料。”他将残玉揣入怀中,竟自起身向门外走去,任身后波澜滔天。
铁匠铺里炉火正红。程师傅将那残玉置于砧上,铁锤轻落如雨点,碎玉在锤下渐渐化作细粉。小徒不解:“师父收这废物作甚?”老人不答,只将玉粉倾入陶钵,兑入清水调成膏浆。此时铺外马蹄声急,李衙内仓皇闯入,右掌裹着渗血的绸布——为争玉璧罪责,竟被世家子刺伤!创口溃烂,医者束手。
程师傅以竹片蘸玉膏敷于伤处。说也奇,那混着铁屑与汗味的粗粝膏泥触肌生凉,如春雪沃汤,溃烂之势竟渐止息。李衙内怔怔看着自己贵逾千金的手掌,裹着最廉价的疗伤泥,恍然有悟。他忽从怀中掏出一枚金锁片——原是为巴结权贵备下的厚礼——轻轻置于风箱旁:“老师傅,这……”
“叮”一声脆响,程师傅已将金锁片弹入淬火水槽。金器在水中迅速黯淡,如飞蝇溺毙。
多年后战乱骤起,王旗变幻如走马灯。昔日煊赫的朱门或焚于兵燹,或沦为菜圃。当年斗宝的华堂,梁柱间早结满燕巢。唯程师傅的铁铺还在,炉火不息如古佛长明。
清明时节,有卖炭翁歇脚铺前。他抹着汗指向远处荒冢:“李尚书坟头草比人高啦!倒是有桩奇事——”他压低声气,“坟旁不知谁立了小神龛,供着半块焦黑的陨铁剑柄,香火竟旺得很!”程师傅闻言,只将铁钳探入炉中,夹出一块烧透的赤铁置于砧上。重锤落下时,铁块如金蛇扭动,火星四溅如星雨,却在触及老人淡漠的眉目前,尽数寂灭成尘。
铺角水槽里,当年沉底的金锁片早裹满淤泥。一只飞蚁掠过水面,对那点残存的金芒毫无眷顾,只振翅投向檐外万里青空。
卖炭翁背起空筐归去,筐底沾着几点铁屑与冷灰。斜阳漫过,尘灰里竟也泛起极淡的金晖,旋即被晚风吹散——原来这世间多少龙争虎斗,多少得失蜂猬,终究不过化入风箱的呼吸、铁砧的震颤,最后凝成淬火池里一圈微漾的涟漪,复归于寂。
炉前老人垂首,看赤铁在冷水中嗤嗤作响,白雾升腾如魂。雾散处,铁已成器,静卧水中,通体温润乌沉。原来以冷眼观世,沸腾的金液终归凝固;以冷情应物,再灼烫的纷争,亦不过天地洪炉里一粒待凉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