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王五的斧头是山里的活物。每日天微亮,他踏着晨露进山,手臂起落间,斧刃便划出银亮的弧光,如同山月飞坠。斧锋入木的闷响在林间荡开,应和着早鸟的啁啾。斧柄早被他掌心磨得油润生光,木纹里浸透汗渍,仿佛成了他骨血的延伸。
他砍柴时神情专注如入禅定,眼中只见木理,耳中只闻木裂之音。柴枝应声而倒,断口新鲜如伤口,渗出清冽的树汁气息。他俯身拾柴,手指抚过断裂处,竟带几分珍重——那专注非为柴薪,而在斧刃吻过木心的一瞬震颤。有人问他为何不换把新斧,他只咧嘴一笑,汗珠滚落斧柄:“旧斧认手,旧路认脚。”
一日晌午,他照例倚着老松歇晌。斧子就搁在脚边树根上,刃口映着叶隙漏下的光斑,如半弯浮动的溪月。待他睁眼欲起,树根处却空空如也。他绕着老松寻觅三圈,落叶翻遍,苔痕细察,斧影杳然。额上沁出细汗,手心空落落的,山风从指缝穿过,竟有几分陌生凉意。
他呆立片刻,忽俯身拾起一根粗柴,以掌使其弯直,便朝一株枯树走去。无斧之人立于枯木前,倒像卸了甲胄的将军,显出几分奇异的松弛。他双手握紧柴棒,腰身猝然发力,柴棒挟着风声撞向树干——木屑飞溅,枯树应声裂开豁口。他眼中一亮,索性丢了柴棒,十指如钩抠进树身裂缝,臂上筋肉坟起如丘,喉间发出沉浑的吼声。但听“咔嚓”裂响,枯木竟被他生生掰开!断口处木刺狰狞,他摊开手掌,树皮的粗粝、木芯的潮润,皆从掌心直抵心尖。
自此,王五砍柴再不携斧。山民常见他空手入林,或折硬枝为器,或借巧力分木。有次暴雨初歇,他竟用石片锯断湿滑的树干;又或寻得半朽枯株,仅凭肩撞便令其轰然倒地。他的掌缘结满厚茧,指节粗粝如树根,对木质的体察却日益精微——指腹抚过树皮便知干湿,耳贴树干可辨虫蛀的浅深。
村人笑他痴傻:“好斧不用,偏学野人?”王五只将新斫的柴捆好,山风掀起他补丁累累的衣襟:“有斧时,满山只见能砍的树;无斧时,倒认出许多不必砍的树来。”他扛柴下山,步履轻捷,仿佛卸下了经年枷锁。
后来他渐老,仍日日如山。某日稚童尾随,见老人停在一棵抽芽的老树下,并不动手,只以枯掌轻抚皴裂树皮。良久,他折下一根新发的柔枝,去了旁杈,便成一根天然手杖。归途山径崎岖,那青枝点地,竟比斧柄更稳当。杖尖轻叩石上,如叩木鱼清音。
稚童好奇:“王伯,您的斧头呢?”
老人拄杖回望,暮色染透层林。他眼中映着苍翠,声音沉静如深潭:“年轻时当斧是手脚,离了它便心慌;后来才懂,山才是真手脚——借你力气,予你柴薪,连这杖……”他举起青枝轻晃,新芽簌簌,“也是它给的。”
回到茅屋,他将青枝杖倚在门边。月光漫过杖身,照得几点嫩芽如碧玉雕成。老人安然入眠,门外山风拂过青枝,新叶轻颤,仿佛无数微小的手掌承接着清辉——那柔枝离了树身,却因舍了贪恋,反与整座山林呼吸相通。
世人常如骑驴觅驴,执着于渡筏反忘了彼岸。王五舍斧得山,恰似禅师舍却经卷得见真如:当人不再被工具所囚,万物方显其本来面目。那根青枝手杖立于月下,不卑不亢,正是天地赠予舍筏者的自在印信——它提醒着,真正的自由,始于放下对“凭借”本身的痴念,而后清风林涛、顽石朽木,皆可成为灵魂渡越沧海的慈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