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铁锈般蚀入洛阳故城,残破的汉白玉石阶上,一只赤狐悄然伏卧。它细嗅着砖缝里野草的气息,却不知身下这方败砌,曾是霓裳羽衣舞破春风的沉香亭台。不远处,一只灰兔倏忽窜过荒台,爪下踏着的,原是将军夜宴时按剑高歌的处所。
王道士每日清晨都来此清扫。他拂去石马背上积年的尘灰,露出底下凝固的嘶鸣姿态;又拭净半截残碑,显露出“天枢”两个雄浑大字——当年万国来朝时铸造的通天之柱,如今只剩这点残骨埋于荒草。扫帚过处,惊起野兔奔逃,爪下腾起的烟尘里,他仿佛看见无数金戈铁马的幻影踏尘而来,又消隐在风里。
秋深了,白露凝霜。城垣缺口处,几丛野菊瑟缩开放,冷露压低了它们细弱的脖颈。王道士俯身轻抚冰凉的花瓣,指尖忽然触到泥土里一个坚硬异物——挖出来,竟是一枚锈蚀的箭镞,锋刃早被时光啃噬成钝齿。他对着夕照端详:这铁器曾渴饮热血,如今只盛满露水与寂静。黄花垂首,衰草连天,烟霭迷茫处,皆是昔日喊杀震天的疆场。此刻风过荒原,只余草声萧瑟如低泣,似为那些无主的亡魂唱着无字的挽歌。
这日有游客喧嚷而至,举着手机拍摄断壁残垣。“盛衰兴亡,不过如此!”有人指着狐狸出没的土台大声感慨。王道士沉默着,只将一炷香插入箭镞掘出的小坑,青烟袅袅升起,与荒烟暮霭融为一体。
“道长看破了吧?”游客问他,“这般荒凉,真叫人灰心。”
王道士摇头,指间捻动香灰,灰烬簌簌落在衰草丛中。“诸位看——”他引众人目光投向墙角。只见那箭镞旁,几朵新菊正从陈年血沃的泥土里探出头来,嫩黄花瓣上承着隔夜冷露,竟在荒芜里颤巍巍地擎起一点微光。
“当年箭镞入土,争的是谁主沉浮;如今黄花饮露,活的是自在春秋。”他声音平静如深潭,“盛衰本是天地呼吸,强弱不过风过尘埃。若说心灰——”,他顿了一顿,俯身将一捧带露的黄土轻轻覆在香根上,“灰烬处,才最养得出好花。”
游客们渐渐散去,夜幕如墨,悄然降临。王道士独自一人坐在荒凉的高台上,凝视着那只赤狐,它又像往常一样,静静地回来了。赤狐蜷缩在当年歌舞升平的地方,仿佛在回忆着往昔的繁华。
远处,新建的洛阳城灯火通明,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宛如一条虚幻的银河,流淌在夜空中。然而,与这绚烂的城市相比,王道士脚下的这片土地却显得格外沉寂。这片泥土曾经浸透了鲜血和美酒,见证了极致的繁荣和衰败。
在这片土地上,无数的冠盖如云的人物来来去去,他们的荣耀与衰落都被这片土地默默承载。而这片土地,就像一个亘古的谜题,冷眼旁观着一切,送走了多少英雄豪杰,又默默托起每一季的黄花与衰草。
在这无言的轮转中,金戈铁马的喧嚣与野狐秋兔的悲鸣,都被这片土地酿成了滋养荒原的深静。原来,荒墟的尘土是最慈悲的,它无言地吞没了所有的辉煌与残骸,然后在同一个伤口上,捧出了带着露珠的新花。
领悟到这个道理,王道士才明白,兴衰更替本就是天地间的一呼一吸。而人心若能不被盛衰所左右,就能在最深的荒芜中,触摸到那生生不息的天机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