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匠的铁铺,就像街角那烧得通红的心脏一般,熊熊的炉火昼夜不息地燃烧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歇。而那清脆的锤声,则是这颗“心脏”搏动的节奏,一声声,一下下,如此规律,如此有力。
老师傅的脊背,由于长期的劳作而弓得像一张被拉满的硬弓。他的臂膀肌肉随着铁锤的起落而不断流动,就如同那滚烫的铁水一般。他那古铜色的皮肤,被炉火映照得闪闪发亮,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汗珠不停地从他额头滑落,滴落在通红的铁块上,瞬间便腾起一缕青烟,然后又迅速消散在空气中。
他整个人就好像也是一块铁,在命运之锤的敲打下,不停地翻腾着,却浑然不觉那火舌舔舐肌肤所带来的灼痛。当火焰如卷舌般缠绕着铁胚时,风箱便如同一只巨兽,在那里不停地喘息着。老师傅的胸膛起伏,与风箱的鼓动完全同步,而他锤尖的落点,也与他的心跳完美合拍。火星四溅,如同星辰飞散一般,但却无法沾染到他那专注的眼瞳。
他挥舞铁锤时,筋骨就像钢索一样紧紧绞起,臂影与锤影在火光中完美地融为一体,让人几乎难以分辨。那炉火的光焰,似乎是从他汗湿的皮肤上生长出来的一般,如此耀眼,如此炽热。
在老师傅的锤炼下,那块原本坚硬的铁块逐渐变得柔软,开始延展、呻吟、变形。最后,它终于温顺地弯成了镰刀那优美的弧度,在老师傅的手中,宛如一轮新月般诞生。
暑气如蒸笼,炉火更添威势。老师傅忽然身体一晃,锤子脱手砸在铁砧上,发出刺耳哀鸣。他向后软倒,像一截烧透的焦木骤然断裂。徒弟骇然扑上,见师傅双目紧闭,唇焦如枯叶,却嘴角微扬,凝固着某种奇异的满足。
徒弟慌乱捧水浇淋师傅滚烫的额头,老师傅在清凉激醒中睁眼,望见徒弟焦灼的面孔,竟虚弱地笑了:“方才……方才那一下,锤尖落得正好……” 他手指轻颤,指向一旁水槽中尚未冷却的镰刀,那新淬火的铁器在水中沉静吐纳,暗青幽光隐隐流转,浑然不知自己方才经历水火如何的淬炼与煎熬。
徒弟心中如被闪电劈开混沌:原来炉火锻铁,铁不知火;铁器淬水,铁亦不知水。正如鱼游于水而忘乎水,鸟翔于空而不知风——铁器在炉火中翻滚时,只知奔着那完美的形态而去,哪顾得火焰舔舐?镰刀入水一瞬,只为将炽热的魂魄凝结成永恒的形状,又何曾畏惧过那刺骨的冰凉?
他回望炉火熊熊,心中豁然澄明:人若真能如铁入火、如鱼在水,专注于技艺本身而忘却身外寒暑,将生命全然熔铸于一事一物,便能消解了苦痛的锋刃,触到天地间最深沉的欢愉。
后来徒弟也成了老师傅。当有人问起他挥锤数十载可曾烦厌,他凝视手中渐渐成型的犁头,炉火映亮他平和的眼波:“铁在火里,只记得要成器;人在世上,只该记得要成全手中之事。” 那犁头在锤下舒展,竟如春泥般柔顺,铁块在专注的锤炼中遗忘了火焰的灼痛,只默然奔向它犁开大地的使命。
火光中师徒身影重叠,铁与火在千锤百炼里交融合一,恰如鱼水相忘,更似乘风之鸟——人间至深的沉醉,原在物我两忘的熔炉里,在每一次忘身而全神的锤落之间。那淬火时腾起的白烟,升入苍穹,便化作了鸟儿振翅时浑然不觉的、托举着羽翼的浩荡天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