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中牡丹纵有姚黄魏紫,终是剪裁天工;笼里画眉虽能巧啭百调,不过取媚人耳。何如空山野卉,开谢任东风;林间俊羽,颉颃随流云?这“错集成文”的生机,原是造化最自在的丹青。
昔林逋孤山种梅,不植于瓦盆,而任其倚岩临水。花开时节,或横斜清浅,或浮动月昏,枝枝皆带烟霞骨。野鹤偶栖,亦不闭之竹笼,倏尔振雪入青冥。梅妻鹤子之谓,非狎昵也,乃敬其天然风致——盆笼中何曾养得此等清物?
至若石涛绘黄山,最厌院体折枝法。其画中野花,或从石罅迸出,或随涧水漂流,朵朵皆含太古春。题跋道:“天然去雕饰,方见乾坤心。”较之沈周盆兰图虽工致,终少一段山野清气。真天趣如活火,金盆玉笼皆为囚牢。
而李渔造园,尝叹“鸟落笼中便减天趣”。其于芥子园特设招鸟台,散粟引山禽。看黄鹂掠水,方悟《诗》中“仓庚于飞”之妙;闻杜鹃啼夜,始知乐府“子规啼血”之真。笼中巧舌,不过是伶人学舌;枝上天籁,方为造化原声。
禅宗公案载,僧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古德指庭前柏树。此答不在玄妙,而在直示本来。盆花纵妍,根断大地血脉;笼鸟虽慧,翅折长空消息。山间野花不识名,恰显无名之尊贵;林梢山鹊无律律,反成天籁之至音。
《小窗幽记》中的这句话可谓是一语中的,犹如当头棒喝,让人猛然警醒。它指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花朵被局限在花盆之中,终究会缺乏生机;鸟儿被困在笼子里,便会失去天然的乐趣。
遥想当年,陶渊明毅然决然地解下官印,回归田园,并非是他厌恶富贵荣华,而是他实在厌恶那犹如牢笼一般的官场生活。他那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感叹,又何尝仅仅是为了自己而发呢?
再看那东篱下的野菊,迎着寒霜绽放,虽然没有宫苑名花在暖房中得到精心呵护,但它所展现出的坚韧和不屈的风骨,又岂是那些在温室中娇养的花朵所能比拟的呢?还有那山溪边的鸲鹆,自由自在地饮着泉水,欢快地歌唱,与那被关在金架上的鹦鹉相比,虽然鹦鹉能学舌讨主人欢心,但鸲鹆所拥有的那份无拘无束的大自在,才是真正令人向往的。
当我们目睹山樱如红雪般飘落,却并未因伤春而落泪;听闻夜枭的鸣叫如同鬼啸,也并未心生厌恶之感。此时,我们便能领悟到,这种悠然会心的境界,其实就是回归到天地间最初的赤子之心。
花盆中的花朵虽然美丽,但终究只是被局限在盆中的盆景;笼子里的鸟儿虽然能歌唱,但终究只是被囚禁的囚徒。只有当我们放眼望去,看到千岩竞秀、万类霜天竞自由的狂野之境时,才能找到安放我们性灵的真正故乡。
心若为形役,金笼玉盆皆成桎梏;意若能天游,荆榛瓦砾俱是道场。那山间无名野花,岁岁荣枯不为谁赏;林梢任意俊羽,朝暮颉颃非向人啼——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宇宙最庄严的自在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