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念炽盛者,纵处寒潭幽谷,亦如鼎沸之水,波翻浪涌,使林泉清境尽失其寂;胸次虚明者,虽居酷暑朝市,反似凉荫覆顶,清风徐来,令市井喧嚣顿化无痕。心湖澄澈或沸腾,原不在外境喧寂,而在灵台方寸之间。
石崇金谷园中,凿寒潭引清流,叠假山拟幽谷。然其心溺于斗富争豪,纵有千顷寒波,亦被权欲煮得鼎沸。绿珠坠楼血溅珊瑚树时,那苦心营构的山林意境,早被贪嗔之火焚作劫灰。所谓“波沸寒潭”,实乃心魔作祟——金谷园中的飞湍瀑流,每一滴皆映着主人焦灼的倒影。
反观陶渊明结庐人境,非择深山远壑。其“心远地自偏”五字,道破虚静玄机。东篱采菊,非菊园清寂,乃胸中无车马尘嚣;南山悠然,非山色空灵,是心底有天地大境。酷暑中荷锄归来的身影,汗透葛衣而神气清凉,因他心中自有“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上人”的虚室生白。
至若支道林买山而隐,人或讥其矫情。然其放鹤云门,非求岩穴清名,实因性天虚廓如秋空。当其坐对寒潭,潭水不波而照影愈真;行过闹市,市声盈耳而心神愈静。此等境界,恰似古井无波,纵三伏骄阳曝晒,井底自涌寒泉——心若虚涵万象,则酷暑亦成清凉道场。
《维摩诘经》中曾说:“若菩萨想要得到净土,就应当净化自己的内心。”谢安在围棋赌墅的时候,淝水之战的烽火已经迫在眉睫,但他手指上棋子落下棋盘的清脆声响,竟然盖过了百万军队的厮杀声。这并不是因为外敌不够凶猛,而是因为他的内心已经筑起了一座无形的坚固城池。
这种“凉生酷暑”的深奥意义,实际上是内心之镜拂去尘埃后的映照之功。当一个人的心灵如同明镜一般不染尘埃时,那么炎热喧嚣的尘世景象就如同投影在镜子上一样,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而如果一个人的内心洞彻通明,即使身处如洪炉般的尘世之中,也会感觉自己仿佛坐在水晶宫中一般清凉自在。
所以我们才知道,真正的清凉并不在于羽扇和冰簟,而在于内心的火源熄灭;真正的寂静也并非与空山古寺有关,实际上是欲望之海的波涛平息。金谷园中的寒潭之所以沸腾汹涌,是因为石崇心中燃烧着贪婪和竞争的毒焰;而东篱旁边的暑气之所以消散,是因为陶渊明的灵台中高悬着虚静的明月。当一个人的欲望之心炽热燃烧时,即使是长满苔藓的小径和松林间的清风,都会变成激烈的战场;然而,当一个人完全放下时,即使是肉铺在街市上,也会如同菩提道场一般宁静祥和。
当我们见闹市书生临帖,汗流浃背而笔底生秋意;观菜佣贩夫歇担,袒腹槐荫而鼾声带松涛。便知那“虚其中者”,早将三伏酷暑酿成了自性清凉——心若古井无波,映得漫天星月;意似晴空无翳,纳尽十丈红尘。此身何处非山林?此心何时不清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