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如不系之舟,浮沉随浪,何惧礁滩湍流;心似既灰之木,荣枯任天,岂忧刀斧馨香。此中真意,非颓然弃世,乃勘破羁縻后的自在逍遥——纵使风波骤起,我自随浪而歌;哪怕刀割香涂,心终如如不动。
昔日,严子陵在富春江畔悠然垂钓,他的身影宛如孤舟一般,在江面上随波飘荡。光武帝刘秀念及旧日情谊,派遣使者前去召唤他,并许诺给予他谏议大夫的尊贵职位。然而,严子陵却不为所动,他身披羊裘,悄然隐入烟波浩渺之中。
朝廷的紫绶金章,在他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九重丹墀的威严庄重,又怎能比得上钓台上方那半轮明月的清辉?他并非没有能力系住缆绳,而是根本不屑于如此。他宁愿做那江上无拘无束的孤舟,也不愿去羡慕人世间那金光闪闪的黄金之锚。
他那身于风波中飘摇的自在,正是这尘世间难以理解的逍遥境界。
至若支道林养鹤放鹤之事,众人皆有所耳闻,且皆赞叹其超然之态。然而,若论及他的心性修为,实则更胜一筹,其境界已臻至“既灰之木”的高度。
当那爱鹤振翅高飞,直冲云霄之际,支道林的眼中并未流露出丝毫的失落,反而充满了欣慰之情。他深知鹤儿本就属于那广阔的天空,自由翱翔才是它的天性。而当鹤儿倦飞归笼时,他的心中亦未泛起丝毫的波澜,有的只是对这生命的慈悲与怜悯。
支道林的心性,宛如那历经熊熊烈火焚烧后的古木一般。尽管其外表依然留存,但内里的炽热欲望早已被烧成了清凉的灰烬。无论是得失带来的如刀割般的剧痛,还是宠辱带来的如香涂般的诱惑,都难以撼动他那坚如磐石的根性。
真正的禅心,并非如槁木死灰般毫无生气,而是在烈火煅烧之后,愈发显得澄澈透明,宛如那晶莹剔透的琉璃一般。
而谢灵运纵情山水,却难舍冠冕。其“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的清词丽句下,终是“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的惶惑。心舟既系庙堂之柱,纵有万壑松风,也吹不散眉间愁云;心木未断荣名之根,虽居春草池塘,仍汲汲于钟鸣鼎食。未悟“不系”“既灰”之谛,终在风波中倾覆。
《菜根谭》所谓“身如不系之舟,一任流行坎止”,原是教人卸下执缆的惶急;所言“心似既灰之木,何妨刀割香涂”,实为启人看破宠辱的虚妄。这般境界,恰似苏子泛舟赤壁时“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旷达,亦如陶令归园田后“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的笃定。身舟不系,反得万顷波涛托举;心木成灰,方有亘古明月来照。
故智者涉世,以不系为舟楫,以既灰为甲胄。观那富春江上,严陵钓台经千年风涛犹在;看那会稽山中,支公鹤迹虽杳然余韵长存。他们的舟未曾躲避风浪,而是与风波共舞;他们的木不拒刀斧加身,却在灰烬里重生青枝——此身此心,早已化作明月清风,照彻人间迷航者,拂尽尘寰未了愁。
当我们在风波中松开执缆之手,在荣辱间放下燃木之念,便知那“不系之舟”原是渡尽劫波的法船,“既灰之木”实为涅盘重生的凤凰。此中真自由,不在身离尘寰,而在心超物表:纵使身在漩涡中心,亦似舟行明镜之上;哪怕俗世香涂刀割,心如古木观四时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