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新开了书画院,飞檐斗拱,气象森严。开幕那日,名流如云,衣香鬓影几乎要染透粉墙。大厅中央悬着一幅《松壑听泉图》,笔意空灵,标价却令人瞠目。众人围着画评头论足,舌底翻涌着“升值潜力”“市场风向”,倒似在交易所盘算期货。墨香雅韵里,分明游走着精明的算计与灼热的贪念——书画这一桩雅事,竟被营造成喧嚣的利市,雅致一旦沾染铜臭,便如清泉蒙尘,失了灵性。
城南旧巷深处,老画师陈伯蜗居斗室。四壁萧然,唯窗台一盆菖蒲青翠欲滴。他每日只画三幅小品,多是街角野猫、檐下蛛网。有商人慕名而来,出高价欲包揽全部作品。陈伯摇摇头,将刚完成的《雨打蛛网图》随手赠予邻家孩童:“这蛛丝沾了雨,倒比金丝银线更亮些。”商人讪讪而去,陈伯已俯身调起赭石颜料,眼神专注如初入山林的赤子。
城北书画院风头正劲时,画商赵老板包下整座山林建“禅意艺术村”。推土机轰鸣着碾过青苔,吊车铁臂刺向云端。古木被标上号牌待价而沽,溪流转作人造瀑布景观。工地上竖着巨幅广告:“栖心胜地,尊享自然。”可那些重金购得“观云雅舍”的富豪,夜夜在隔音玻璃后辗转难眠——窗外松涛被空调轰鸣取代,月华被景观射灯驱散。本是洗心之所,却成了名利修罗场。
秋雨连绵时节,陈伯的老屋漏得厉害。他却不急补瓦,反将陶碗置于漏处承接雨水。叮咚声里,他铺开宣纸,墨色随水痕自然晕散,竟洇出一幅烟雨迷蒙的山水。雨水漫过碗沿,在砖地积成小小水洼,倒映着屋顶蛛网摇曳的银丝。陈伯忽然搁笔大笑:“妙啊!这屋里现成的银河!”
此时赵老板正冒雨巡视艺术村。暴雨冲垮新砌的假山石,泥浆裹着断枝残花,将他意大利定制的皮鞋染成土色。工人四散避雨,他独自站在狼藉中,望着被脚手架刺破的雾霭,第一次觉得这斥巨资打造的“仙境”,竟比囚笼更令人窒息。
雨霁时,陈伯卷起湿漉漉的画作踱出巷口。溪边石阶上,几个孩童正用树枝拨弄水涡。他索性坐下,将画纸一角浸入溪流。墨色随波光温柔荡漾,水中游鱼竟似游进了山峦间隙。孩童们围过来惊叹:“鱼飞上天啦!”笑声惊起白鹭,振翅掠过雨后格外明净的蓝天。
赵老板终究破产了。艺术村沦为杂草丛生的水泥废墟。某个清晨,有人见他独自在断垣上久坐,手中摩挲着一块被苔藓沁绿的碎瓦。朝阳金粉般洒落,他忽然弯腰捧起瓦片接满露水,仰头饮尽。那水中映着的朝霞,或许比拍卖行里千万名画更接近艺术的本质。
山林本无价,雅趣岂能沽?陈伯漏屋里的雨碗,盛着整个宇宙的清明;赵老板废墟上的晨露,终于照见蒙尘初洗的心。原来仙都苦海之别,不在朱门与蓬户,只在心头那一点无染的灵明——心若系恋,胜地即成牢狱;心无挂碍,则陋室可纳乾坤。人间万千境遇,不过是一面映照心痕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