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东首新开张了酒旗招展的“醉仙楼”,匾额题字却空悬三日。掌柜的急得如热锅蚂蚁,捧着雪花银四处求告名笔。消息如油星入沸水,溅得满城文人墨客心头灼热。城西桥洞下,落魄秀才王生闻讯,眼中腾起火光,翻出珍藏半匣徽墨,连夜在破席上挥毫。墨汁淋漓浸透草席,字迹如醉汉踉跄,他却越写越癫狂,仿佛那空悬的匾额是钓取功名的金钩,钩尖已刺入他枯槁的血肉。
城南深巷里,陶公的院门却如古井无波。院中青石案上,一池宿墨如深潭。他正俯身,以枯指捏着半块松烟残墨,就着瓮中清水徐徐研磨。墨块在粗陶砚底沙沙低语,似与流水应和。清水中墨色丝丝缕缕化开,如玄云漫卷,又如往事沉淀。他闭目如老僧入定,只闻水声墨韵在耳畔低回,任市井喧嚣的浊浪拍打巷口,终不能漫过这道苔痕斑驳的门槛。
次日清晨,王生卷着墨迹未干的“大作”直奔醉仙楼。楼前早已人头攒动,如沸鼎蒸腾。一张张宣纸悬满粉墙,字迹或如龙蛇飞腾,或似刀剑争鸣。王生的字挤在中间,墨色浮涨如肿,引得围观者嗤笑如针。他面色由赤转青,冷汗涔涔,忽觉怀中字卷重如千钧,压得他脊骨欲折,只得狼狈挤出人群,身后拖着一串刺耳的哄笑。
恰在此时,八抬官轿碾过青石路,仪仗煊赫地停在陶公小院前。知府大人亲捧泥金请柬,欲求“洗砚先生”墨宝装点新修官衙。院门轻启,陶公布衣萧然,目光掠过那眩目的金帖,只淡淡落向知府身后——几个衙役正抬着沉重礼箱,压得扁担吱呀呻吟。陶公摇头:“老朽腕弱,不堪题署高堂。”言罢竟阖门入内,门轴轻响如一声悠长叹息。知府愕立门外,金帖在风中瑟瑟,华贵仪仗顿失颜色。
是夜月华如练,陶公院中那方石砚盛满清辉。他并未展纸,只以秃笔饱蘸浓墨,信手在青石案上纵横涂抹。墨迹在月下蜿蜒游走,似老梅虬枝,又如云气舒卷。墨汁漫溢石案,汇入砖缝,竟在凹凸处自成天然溪涧。他索性弃笔,以指蘸墨,在砖地上勾画几尾游鱼。月光流过湿漉漉的墨痕,鱼影便似在清波中悠然摆尾。此际无人索字,无约相迫,唯有墨香、月魄、清风在方寸石案上交融合奏。陶公负手立于墨渍斑驳的庭院,衣袂沐于银辉,身影澄澈如洗——原来逃命之趣,正在这无求无待的自在中。
王生当夜蜷于桥洞,酒气熏天。怀中废稿被揉作一团,墨迹混着泪痕污了前襟。他醉眼朦胧,恍惚见那废纸上墨字扭动起来,化作条条锁链将他紧缚,越收越紧。知府大人亦辗转难眠,官邸画栋雕梁在黑暗中森然如巨兽骨架,匾额空处似一张讥讽的巨口。两人各陷牢笼,一在尘泥,一在云霄,却同被“名”字铸就的铁链锁住咽喉。
此后陶公小院,门扉依旧虚掩。他仍常于月下洗砚,清水漾开宿墨,石案上便常浮出新境:或是墨云托出一钩新月,或是游鳞惊破一池星影。某日雨后,邻家童子推门求借火种,却见砖地上昨夜墨迹被雨水冲开,竟在青苔间洇出一幅天然烟雨图。童子看得痴了,陶公便折了半块残墨予他。童子欢天喜地跑远,稚嫩的笑声如清泉溅落深巷。
知府大人新衙终究悬了名家匾额,金漆在日光下灼灼刺目。可每逢阴雨,金粉便斑驳剥落,需工匠频频修补。而陶公院中那方洗砚石,经年累月涤荡,墨色已沁入肌理,天然成纹,晴雨皆自生云烟。偶有夜归人途经深巷,常见月光浸透虚掩的门缝,将陶公静坐的身影拓在砖地上,与院中洗砚石、苔痕墨迹凝为一体,如一幅亘古常新的水墨小品——无题无款,却道尽天地间真正的从容与清闲。
原来名缰利锁,看似金玉其外,实如朽索缚人;洗砚逃名,形似清冷无为,反得大自在。当心不为浮名所系,笔墨才得真逍遥;身不被俗务填满,方寸自有广宇宽。陶公石案上那汪洗笔水,澄澈无求,倒映的月轮,比醉仙楼金匾所追逐的虚光,更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