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晨雾初开,金鳞万点。老渔人周伯端坐舟尾,双桨起落如白鹭点水。船头少年却嫌舟缓,将新织的密网奋力撒开,网脚铅坠击破水面如碎玉。网还未沉底,他便急着收绳,绳缆在船舷勒出深痕。周伯忽停双桨:“网吃水声发闷,下头有暗漩。”少年不听,反加紧收网,缆绳绷如弓弦。
就在此时,船底传来沉闷的吸附之力,整条船如被无形巨口咬住,打横着向江心旋涡滑去。少年惊惶中死拽网绳不放,麻绳霎时深陷掌肉,勒出道道血痕。船身倾斜如危崖,江水已漫过脚背。周伯猛地抽出腰间短刀,寒光一闪——缆绳应声而断!失控的渔网如黑蛟沉入江底,船体顿失束缚,晃了几晃竟脱出漩涡,复归平稳。少年瘫坐舱中,望着掌心血肉模糊的勒痕,又看向江心那犹自旋转的涡眼,面如死灰。那截断绳犹在船板上抽搐扭动,似一条僵而未死的蛇。
数日后,少年在滩头修补断桨。周伯蹲坐礁石,将半截旧缆浸入江水搓洗。绳上泥污随波散去,露出麻纤维本色的浅黄。他忽将缆绳抛向少年:“抓紧这头。”少年不解其意,仍依言握紧。只见老人手腕轻抖,那湿绳竟如活蛇般窜动,瞬间缠上少年小臂。少年本能地挣扎,绳结却愈收愈紧。
“莫争!”周伯低喝。少年强抑惊惧,缓缓放松手臂。奇妙的是,绳结的咬噬之力竟随之松懈。老人引着少年手指,在绳结要害处轻巧一挑——绞索顿成散麻,软软垂落滩石。周伯拾起解开的绳索,江水正将它洗得洁净温软:“绳结欺心,你愈执拗它愈如虎啮人。若知何时该松指放绳,便是驯虎的妙法。”
少年怔怔望着掌中旧缆,豁然彻悟。此后每见新渔人急进贪功,他总想起江心那口噬人的漩涡;每见邻舟为争鱼汛挤撞倾轧,他便轻转手腕松脱缆绳,任船身如萍退开数尺。这般退避非但未减渔获,倒因从容调度,鱼篓反比旁人更早盈满。那截曾勒入血肉的断绳,少年将其削磨光滑,系于舟中为戒——它时时低语:进时当思退路,着手先谋放手。
某夜暴雨初歇,少年独立船头。水面浮着万千月亮的碎片,随涟漪聚散生灭。他俯身欲掬,指尖刚触水面,月影便碎成银沫流散。反复数次后,少年忽而收手静立。待水平如镜,一轮完满的皓月自然现在他眼底——原来放手不取时,天地至宝反来入怀。
江风过耳,他仿佛又听见周伯搓洗旧缆的汩汩水声。这满江的月影流光,不正如人世种种机遇诱惑?强求时如执缆骑虎,反遭噬吻;懂得在满帆疾进时预埋退念,在伸手攫取时存放手的余裕,方是行舟的至高心诀。
老渔人昔日那叶轻舟,如今仍泊在芦花浅水处。舟尾那片特意留出的空处,不设渔网,不置桨楫,唯有清风明月常来做客——这方虚空看似无用,却使整条船有了吞吐烟波的从容。原来人世行舟的真谛,尽在这“留空”二字:心有空隙,则进可扬帆,退能转棹;手有余裕,纵遇噬人旋涡,亦能断缆求生,履险如夷。
当紧握的拳头松开,江风才能自由穿过指缝;当贪进的心学会退让,生命之舟方得在岁月的长河里,行稳而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