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新贵起朱楼,飞檐刺破青天,金漆门楣映日生辉。楼内夜夜笙歌,连阶前石兽口中衔的玉珠,都浸透了酒气脂香。却有一老者,独居城西竹篱茅舍,门扉常掩,唯在阶前扫出一片雪地,供鸟雀啄食碎米。他鬓发如蓬草,十指藏污纳垢,竟以市集弃掷的残墨,在废纸上涂抹梅影。
某日,少年新科得中,红袍簪花打马游街,喧天锣鼓惊飞了老者阶前啄雪的麻雀。少年意气风发,忽瞥见老者伏身檐下,以秃笔蘸泥水在青石上勾画虬枝,不由嗤笑:“枯墨败笔,也配效仿林君复的梅魂?” 老者头也不抬,只将石上水痕指给少年看:“且观此处,荣辱何曾沾染半分雪泥?”
未几,少年卷入朝堂纷争,如锦前程忽成断崖。昔日门庭若市,今唯冷雨敲阶。他仓皇奔出城,一身单衣在寒风中飘荡如败叶,竟鬼使神差推开了那扇茅舍柴门。陋室无火,寒气如铁,老者却正俯身吹燃炉中一点微红。炭火映亮壁上悬着的一幅墨梅——正是那日青石水痕的定影。梅枝如铁,纵横嶙峋,墨点花瓣似凝着亘古冰雪,凛然有金石气。
少年冻僵的手指无意触到冰冷的土墙,那画中寒梅的清气竟丝丝缕缕渗入骨髓。老者取炭枝在墙上续画新枝,炭屑簌簌而落:“世人谓我痴傻,却不知墨中有火,能煨暖风雪夜归人。” 少年凝视那墨色枝干,见其笔锋如刀,劈开满室昏暗,仿佛也劈开了他心头的冰甲。原来这陋室四壁,才是真正隔绝了世间炎凉的金汤城池。
少年从此栖身茅檐,观老者扫雪饲雀,以炭枝画梅。老者运笔如运剑,枯枝在壁上伸展,墨痕深嵌土墙,竟似梅树将根系扎进了大地的血脉。少年渐悟:所谓隐逸,非是逃入荒山,乃于红尘深处筑一道无形篱墙,任门外荣枯变幻,我自扫雪阶前,心悬孤月一轮;所谓道义,亦非慷慨悲歌,而是以枯墨为薪,燃一点不灭心火,照彻幽暗的人间长夜。
多年后老者长逝,唯余壁上墨梅。少年已成白发先生,仍居旧屋。某夜风雪大作,他取老者遗下的半块残墨,就着如豆灯火在墙隅添了一朵新梅。墨色氤氲未干,忽闻叩门声急。开门见一落拓旅人须眉结冰,踉跄跌入。那人蜷在炉旁颤抖,目光却蓦地被壁上墨梅吸住,仿佛寒夜行舟忽见灯塔。
先生将热粥递予旅人,炭火噼啪,照见墙上新梅墨痕湿润如泪。屋外风雪怒号,而陋室之内,墨梅清气与粥饭暖意交融弥漫。原来真正的道义,原不必高悬于庙堂华表之上——它不过是寒夜敞开的一扇柴门,壁上几茎沉默的墨枝,以及捧给陌路人的一碗薄粥的温度。
这茅屋四壁的墨梅,不凋不谢,早已成精魂。它们以疏影为骨,清气为魄,证明着:隐逸林中,荣辱不过是掠耳的流风;道义路上,炎凉终究是过眼的浮云。当心魂如墨梅在壁,根植于性灵的冻土,则门外万丈红尘的炽热与冰寒,便再不能侵扰胸中那片亘古长明的澄澈月光。
陋室虽小,墨梅数点,竟撑开一片无寒无暑的天地。人若真能如梅魂般立于本心净土,则人间万般炎凉荣辱,不过墙外风雪,终将止息于这方寸灵台的无边静寂之中。墨痕深处,自有春风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