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院中那口老酱缸,如一口深沉的陶土古钟,悬于岁月深处。缸身酱褐斑驳,釉色早已被风雨啃噬得斑驳,却依旧沉稳地立在老屋檐下。祖父常说:“不昧己心,不尽人情,不竭物力——这三句老话,都在这缸里腌着呢。”那时年幼,只嗅得酱香扑鼻,不解其中深意。
祖父晒酱,是村中一景。他每日晨起,必先净手焚香,才揭开那酱缸的草盖。那动作庄重如礼佛,草盖掀起时,缸口氤氲的热气裹挟着浓烈酱香,便撞得人一个趔趄。他手持长柄木耙,在酱缸里缓缓推转,动作沉稳如推磨日月。旁人晒酱,总爱掺些便宜料省工,祖父却只认自家地里收的黄豆与麦粒,连盐粒都细细拣过。邻人笑他痴:“老哥,多掺点水又吃不死人!”祖父只眯眼盯着酱面冒起的气泡,如观天象:“酱缸有灵,欺它一分,味儿就薄一寸。”酱耙搅动间,那酱料在日光下浓稠地翻滚,如大地深沉的胎动——原来“不昧己心”,便是这缸前无欺于天的至诚,心光不灭,酱香方得醇厚。
父亲承了晒酱的手艺,却添了新章。年景艰难时,村东李婶家灶冷锅凉,父亲默默送去一坛新酱;村西孤老张伯病卧,他日日端去一碗酱拌的热汤面。母亲偶有怨言:“自家也不宽裕!”父亲低头搅着酱缸,声音沉如缸底:“人情是酱引子,尽了,酱味就死了。”酱缸无言,却在父亲手上酿出了比酱香更暖的东西,如冬日灶膛里不熄的余烬,暖了半村人的肠胃与心头。酱缸里深褐色的酱汁在阳光下汩汩冒泡,似在无声诉说:所谓“不尽人情”,并非滥施,而是心灯常明,留一脉温热的余地,恰如酱缸为天地默默存着的那一口活气。
待我归乡,老屋依旧,祖父与父亲皆已作古,唯那酱缸静立檐下,如一位沉默的岁月证人。我学祖父那般虔诚开缸,依父亲旧例分赠四邻。舀酱时,我总下意识地刮净缸壁,连最后一滴浓稠的酱汁也不忍浪费。邻家孩童好奇探问:“这点酱也值得刮呀?”我抚过缸沿粗粝的裂痕:“老辈人说,物力有尽,人心得惜。”这刮缸的微末动作里,竟藏着祖辈对大地最深的敬畏——他们深知酱缸里每一滴浓香,皆是日月光华与泥土精魂所化。不竭物力,非吝啬守财,而是珍重这天地所赐的每一分滋养,恰如祖父当年晒酱时,连一滴日影都不肯辜负。
如今每当我搅动那缸深沉的酱,指尖传来的温厚触感,仿佛仍能触摸到祖父焙晒日头的掌温,父亲传递暖意的手泽。这口朴拙的酱缸,原来早将“不昧己心”的诚,“不尽人情”的暖,“不竭物力”的敬,层层叠叠揉进了岁月的肌理。它无声立于檐下,却分明撑起了一角澄澈的天穹——原来为天地立心,不在宏大处,而在酱耙起落间那颗无欺的初心;为生民立命,亦非空谈,便是父亲递出那碗热面时掌心的暖意;而为子孙留下的福泽,恰在这刮净缸壁的指尖所传下的,对万物深深的惜护与敬意。
酱缸不言,其味深长。它用最朴拙的陶土之身,盛满了祖辈交付的整个宇宙:一点诚心立定天心,几缕温热安顿生民,满腹珍惜泽被子孙。原来天地间最深的道理,并非刻于竹帛,而是酿在这样一口深褐色的缸里,日复一日,在无声的光阴中,发酵出支撑人间烟火的不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