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读书,我最害怕的就是无事可做,只能空坐着。窗外的蝉鸣声像煮沸的开水一样喧闹,而案头上的檀香则袅袅升起,这股寂寥感就像浓雾一样紧紧地包裹着我,让我的神思渐渐地沉沦下去,恍惚之间,我竟然不知道现在是何时何地了。
字里行间的墨痕在我眼前游移,就像蝌蚪入水一样,越看越觉得模糊不清。父亲偶然路过回廊,看到我低着头快要睡着了,便顺手拿起案头上的青石镇纸,放在我的手心里,说道:“寂寥并不意味着枯槁,它就像石头里隐藏的暗火一样,在安静的时候,你需要保持一点清醒的觉察,照看自己——就像在黑暗的夜晚,正需要心中的灯自己燃烧起来。”
后来,我跟随父亲去督办河工。这是我第一次处理事务,面对千头万绪的工作,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就像被一团乱麻塞满了一样。役夫们的争执声、物料的报数声、湍急的河水拍打河岸的声音,嘈杂得像是无数根铁钉同时扎向我的耳膜。我捧着册子在河岸上匆匆奔走,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但册子的页面却被江风突然掀起,像雪花一样纷纷落入水中,只留下我两手空空,徒劳地抓着那股凉风。我的心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马蹄声嘚嘚地响着,踏碎了我仅存的那一点方寸之地。
父亲立于堤上,只沉声唤我近前。他引我至水车旁,示我细观巨轮转动:那庞然木轮吞涛吐浪,声势骇人,而轴心处一截黝黑铁枢,却凝然定于激流漩涡之中,任周身狂澜翻腾,它自寂然如山岳。
“事急如轮转,心却要学此铁枢。”父亲以掌抚摩那冰凉轴心,“任它万马奔腾,你这里,只守定一片寂然疆土。”掌心传来沉实触感,竟似一道清凉符咒贴向滚烫额角。我深吸一口气,胸中喧嚣渐次平伏,如浊浪初澄。
归家后,我将父亲所赠青石镇纸置于案头。无事静坐,便摩挲其粗砺石面,指间微痛如细针轻刺,恰是“寂寂而照以惺惺”的警醒;事务缠身时,又取石紧握,任其凉意沁入脉络,顿感“惺惺而主以寂寂”的定力。石虽无言,却似磨刀之砥,磨去昏冥锈迹,亦锉平奔逸的锋芒。
原来,一旦领悟到这个道理,内心就如同得到了这方寸石魄一般。在没有事情的时候,内心虽然寂静无声,但并非沉沦,而是恰似深海中蕴含着星辰,在静默之中自然有灵光闪耀,永不磨灭;而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即使万千景象如同急流一般飞速旋转,内心也能够像轴心一样保持寂静稳定——用清醒来照亮冲破昏蒙,用沉静来驯服奔放逸动,这样才能知道在动静之间,本来就有像砥柱中流一样坚定不移的磐石心性。
天地就如同洪炉一般,人事就好似薪火一样。只有将这颗心当作永不毁坏的砥石,在安静的时候能够自我清明于深渊般的沉默,在行动的时候能够坚守于纷繁复杂的世界。石头虽然不能说话,但是它那定静的光芒,已经穿透了浮生万相的喧闹与寂静,证明了一片清朗的心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