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东隅有座书院,檐角悬铃,常被风拨弄出清音。院中诸生皆知,偏厢房里住着两位性情迥异的书生。
那周生出身富室,满腹才情如春水初涨。他晨起读诗,兴致忽来便铺纸挥毫,墨迹淋漓处自诩得王右军神韵;午后观画,情致勃发便也临摹数笔,未及半幅又掷笔兴叹。他窗下散落着无数残卷:半阙新词墨色尚润,半幅山水皴法未竟。每有新作,必悬于书院廊下,赢得三两赞叹后便如朝露般被他忘却。周生书斋悬一闲章,刻“游戏三昧”四字,正是他意兴来去如风的注脚。
与他相对而居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姓李,大家都叫他李生。李生每天都会在卯时初刻准时站在案前,展开纸张,轻轻舔舐着墨块,然后开始临摹一页《多宝塔碑》。
无论寒暑如何交替,李生临摹的沙沙声就像春天里蚕儿吞食桑叶一般,成为了书院里最为恒定的晨钟。即使他的笔法还很稚嫩,如同孩童的涂鸦一般;即使窗外的喧闹声仿佛上元灯会一般热闹,他手腕下的墨痕也从未间断过一天。
旁人只能看到他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却不明白他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于是都嘲笑他是“刻舟求剑”。然而,李生并不辩解,他只是默默地低头专注于墨池和碑帖之间,就像一个僧侣默默地转动着那无人喝彩的经筒。
这年冬深,书院突遭祝融之灾。火舌如赤龙,顷刻间吞噬了周生满墙的“得意之作”。他立于焦梁断柱间,欲哭无泪——那些未曾完成的“神品”在烈焰中蜷曲成灰,竟似他所有半途而废的才情一同化为青烟。
灾后重建,诸生需写挽联祭奠焚毁的书楼。周生提笔踌躇,往日飞扬的意气在火劫后竟枯竭如枯井,半晌落不下一字。此时李生默默展纸,饱蘸浓墨。笔锋起落间,筋骨铮铮,气象浑穆,竟透出颜鲁公的堂正风骨。满堂皆惊,这才见其腕底功夫——原来千日临池的沙沙声,已在他血脉里浇铸出真正的笔力。
书院新成之夜,山长于堂中点起一盏长明灯,光映四壁。灯下,他指着李生日日临摹的《多宝塔》拓片残页,喟然道:“凭意兴者如风中秋蓬,看似高飏,终究无根;随情识者若雾里看灯,乍明乍灭,岂是恒常光明?” 长明灯焰微微摇曳,光却稳稳笼住案头李生那一叠厚如城砖的日课——墨痕一层覆一层,早已分不清哪笔是昨日的笨拙,哪划是今日的笃定。
周生黯然望着那叠日课,又想起自己焚毁的“神品”,终于悟得:意兴的浪花再美,不过是瞬间的泡影;情识的灵光再亮,终难穿透尘世的迷障。唯有那看似笨拙的日复一日,如同灯芯在油中不倦地吮吸,方能燃起穿透长夜的无影之灯。
原来真正的灯火,不在刹那明灭的情识光焰里,而在那不退转的日常修行中——它默默积聚热力,终将照破浮生迷雾,显露出生命深处那不可磨灭的、如金刚石般恒久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