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市人不如友山翁,谒朱门不如亲白屋。”父亲当年书案前悬着的这幅字,墨色苍劲如虬枝,我却不解其中真意。少年心气只慕华堂广厦,以为人脉铺就黄金路,喧嚣才是盛世的华章。直至世味浸透,两扇门扉的叩响在我生命里凿开了迥异的回音。
曾拜访城中新贵的宅邸。客厅水晶灯流泻刺目光华,映着四壁名画,也映着主人矜持的嘴角。他端坐真皮沙发深处,指尖轻点扶手,向我剖白其生意经的精明算计——如何用合同条文捆住伙伴,如何在推杯换盏间套取情报。每一句“成功心得”,都似一只无形的手,将我向门外推了一步。满室辉煌,却冷如冰窟;杯盏叮当,全是市声浮沫的撞击,令人无端想起街谈巷语里飞短流长的蜚语。
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我踏入了南山的深处,去寻访父亲的旧识林伯。南山的山路蜿蜒曲折,像是一条通往神秘世界的通道。我沿着山路缓缓前行,周围是茂密的树林和潺潺的溪流,空气清新宜人,让人心旷神怡。
终于,我在半山的松林中发现了林伯的白屋。那座屋子隐藏在松林之间,仿佛与自然融为一体。柴扉半掩着,似乎在等待着山风的吹拂和过客的到来。我轻轻推开柴扉,走进了院子里。
林伯听到声音,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慈祥的老人,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他热情地招呼我坐下,然后从屋子里搬出一个树墩,当作凳子让我坐。接着,他又拿出一只粗陶碗,倒了一碗清茶递给我。
我接过碗,看着碗里的清茶微微荡漾,映照着林伯那沟壑纵横却温煦如大地的面庞。他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我,让我感受到一种宁静和安心。
过了一会儿,林伯俯身拾起一枚山核桃,递给我,说:“瞧,这壳虽硬,仁却香醇——人心也当如此啊。”我接过山核桃,仔细端详着,感受着它坚硬的外壳和里面饱满的果仁。林伯的话虽然简单,却蕴含着深刻的哲理。
然后,林伯指着屋后陡坡上的几株幼松,给我讲起了当年的故事。他说,这些幼松是他父亲种下的。那时,这片土地因为水土流失而变得贫瘠,他父亲虽然贫病交加,但还是咬牙坚持种下了这一片青翠。林伯的讲述很质朴,没有太多的修饰,但我却能感受到他父亲那股韧劲和仁厚。
那质朴的故事就像松针上坠下的清露,无声地沁入了我心田的深处。我仿佛看到了林伯的父亲在陡坡上辛勤劳作的身影,他用自己的汗水和心血,为这片土地带来了生机和希望。
辞别时,林伯将一袋新采的山菌塞入我手中。下山回望,但见白屋一点,静泊于苍茫绿海。松涛阵阵涌来,竟比尘世一切喧声更洗耳涤心——那是天地间最浑厚的“樵歌牧咏”,应和着林伯口中那些古旧却鲜活的嘉言懿行。
此时方彻悟父亲墨迹间的深意:华堂朱门里的聪明话,终究是镀金的尘埃,风过即散;而白屋翁媪口中那些朴拙的道理,却如深扎岩缝的松根,历风霜而弥坚。世人汲汲于攀附显贵、搜罗时闻,殊不知真正的滋养,恰在远离尘嚣的山径深处,在那些未被浮名浸染的素朴心灵里,在古人言行凝结的星光中。
从此每觉心浮气躁,便想起林伯树墩上温润的木纹,与松涛如诉的绵长。原来所谓“独后之地”,并非逃避的荒径,而是灵魂得以吐纳的净土——那里没有市声沸反的迷障,只有松风拂过心弦,为我们重奏那些被遗忘的古老德音;那朴素的回响,才是生命本该认取的、清澈澄澈的本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