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家世代守着那间古旧铺子,门楣悬着“涵古斋”三字匾额,旧得如同青铜器上洗不净的绿锈。他终日埋首于那些残损的器物间,指尖与千年遗存对话,修复着岁月遗失的片段。
徒弟小海初来,目光灼灼,只盯着器物上最微小的缺处,执拗地要补得天衣无缝。老周却常轻轻拦住他的手:“莫只盯着一处残缺,你且看这整件器物的气韵。”他推开窗,指着檐下被风雨蚀刻出无数凹痕的旧石砖:“瞧这石痕,深浅曲折,皆是光阴的言语——若只执念于抹平每一道沟壑,反而失了光阴的真容。”
一日,铺子里来了位身形瘦削、目光锐利如刀锋的客人,自称姓陈,专攻金石之学。他言语间锋芒毕露,刻意拈起老周修复的一件青铜觚,对着光挑剔地审视:“周师傅,这处接口,砂轮痕迹似乎重了些?”言语如针,直刺徒弟小海的心窝。小海年轻气盛,霎时面红耳赤,几乎要上前理论。
老周却只微微一笑,仿佛不曾听见那言语的棱角。他安然放下手中正在粘合的碎片,起身从内室捧出一只布满裂纹的陶罐。罐身裂痕纵横,却显出一种奇异的圆满感。
“陈先生说得有理。”老周语气平和,指着陶罐上一条粗犷的裂痕,“可您瞧这陶罐,当年我也曾试图磨平这痕迹,可磨着磨着,才懂得——万物自有其筋骨,强行抹去裂痕,反倒抽走了它的魂。”他眼神温润,如看故人般看着陶罐,“残缺未必是伤疤,有时恰是器物与光阴肝胆相照的印记。”
陈先生怔住了,那逼人的锋芒在老周温厚如古玉的目光里,竟如冰凌入水般悄然消融。他沉默良久,脸上赧然之色渐生,终于放下那青铜觚,拱手道:“周师傅胸中有丘壑,是晚辈见识浅薄,心量窄了。”
待陈先生告辞,小海仍愤愤不平。老周却只把一枚打磨得温润如玉的陶片放入徒弟掌心:“瞧这残片,若只恨它残缺,便永是废物;若能见其纹理、触其温润,识得它的来处与归途,心胸自然就宽了——此即‘识长’方能‘量弘’。”老周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如古寺钟声穿透尘埃,“识见广了,心量大了,德行才立得稳、行得远。这陶片虽小,亦能映照乾坤啊。”
小海低头凝视掌中陶片,其上密布着细小气孔与岁月侵蚀的痕迹。刹那间,他如醍醐灌顶:师父那如渊静水般的从容,并非天生,而是识见过千帆后的沉淀。这小小的陶片,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照见了一条幽深的路——从眼前器物的肌理,到胸中容纳万壑的度量,最后归于足下稳若磐石的德行之路。所谓“厚德”,原来并非悬于天际的星辰,它深深根植于对人间万相深沉而广博的“识”与“量”的沃土之中。
小海抬起头,望向铺子里那些静默的残损古物。它们身上交错纵横的每一道裂痕,此刻都仿佛被师父的言语和心量温柔地弥合,隐隐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他终于彻悟:欲使德行厚重如大地,必先拓宽心量如沧海;而心量之宏阔,其源头活水,正是对世界纷繁万象那永无止境的探求与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