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执掌着祖传的瓷器店,店堂深处,一张黑漆柜台光亮如镜,上面永远横卧着一架红木算盘。他十指拨弄,算珠清脆相撞,其声铮铮,从不含糊——每一笔盈亏,每一分功过,都在这清脆的碰撞声里被归位,钉死在账册之上,绝无混淆。
父亲在柜台前做学徒,日日受着这珠玉之声的敲打。他每有小错,祖父便凝神静气,如临大敌般拨动算珠,将那失误的斤两、责任的份额,在众目睽睽之下算得毫厘不差。父亲垂手侍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那算盘声仿佛冰冷的鞭子,抽在脊梁上,叫人只想缩进尘埃里。他眼中光芒渐黯,昔日对瓷器的灵气消磨殆尽,只余下畏缩与疏离的阴影。
那日午后,店堂里空气滞重。一位熟客捧着一只修补好的青花梅瓶,千恩万谢。祖父只淡然点头,指尖却在算盘上疾走,口中清晰报出修补耗费的工时与银钱,分毫不爽。客人脸上的感激瞬间僵住,讪讪付了账,匆匆离去。祖父浑然不觉,只专注于那串冰冷的数字,仿佛那才是世间唯一值得倾听的真言。
直到那晚清账,祖父如常拨动算珠,算珠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父亲却长久沉默,终于低声道:“爹,账目清明自是应当。可……人情冷暖,也总得留些余地。功过不混,人心才不敢懈怠;但恩仇太明,人心也就凉了、散了。” 话音落处,店堂里只有灯花细微的爆裂声。祖父的手停在算盘梁上,那骨节嶙峋,如同盘踞的老根。
祖父沉默了很长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了。最终,他缓缓地伸出手,默默地取下了那架古老的算盘。这架算盘已经陪伴了祖父多年,每一个算珠都被他的手指摩挲得光滑无比。
祖父轻轻地将算盘放入一个盛满温润桐油的瓷盆里,桐油在盆中微微荡漾,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油光无声地漫过每一粒算珠,仿佛是时间的洪流在轻轻流淌,浸润着每一寸木梁。
当祖父再次将算盘从瓷盆中取出时,那红木算盘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它变得沉静而温厚,不再有往日的棱角分明。算珠相互碰撞时,发出的声音也不再是清脆而刺耳的,而是低沉而圆融的轻响,就像被岁月悄然磨平了棱角的人,变得温和而圆润。
自那以后,父亲眼中那被冰封的微光,竟然在祖父无声的温润中重新被点燃。店堂里的算盘声依旧此起彼伏,但那不再是催促人的符咒,而是一种沉稳而有序的节奏。祖父依旧认真地记账,每一笔收支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功过条目依然明了。
然而,当客人道谢时,祖父学会了略略颔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微笑虽然很淡,但却蕴含着祖父内心深处的人情暖意。这丝暖意并没有被记录在账册里,而是像那桐油浸润过的算珠声一样,沉甸甸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那桐油浸润过的算珠声,如今听起来竟也透出几分岁月积淀的柔和。它不再是简单的数字计算,而是一种生活的韵律,一种人情的温度。
原来人生在世,功过是非的界碑固然需要清明矗立,如同算盘上的档位,不容一丝错乱——唯此,人心才不敢轻慢懈怠;可恩仇怨怼的刻痕,却不必时时拿利刃去加深。太分明了,情谊便如瓷器,处处是惊心的裂纹,终将零落成冰冷的碎片。
功过在暗处校准,恩仇于宽处消融。祖父那架桐油浸润的算盘,从此拨响的,不仅是对账册的忠诚,更是对人心幽微处的体谅——它无声地言说:账目可以分明如雪,但暖意,须得悄然蕴藏于数字的缝隙之间,如桐油般滋养着生意与亲情的年轮,温厚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