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经营着小小古董店,店堂幽深,弥漫着岁月与尘埃的气息。他常坐于堂中,手捧一杯热茶,掌心温热,目光却如店中青瓷古器一般,透着经年的寒凉。
叔父骤然暴富,驾临小店那日,整条街几乎被簇新的汽车塞满。他立于殿堂中央,金链在颈间闪烁,笑声几乎震落了梁上积尘。亲戚们顷刻围拢,如蚁附膻,谀词潮水般涌向他,连母亲也一改平日疏淡,殷勤递上茶盏。我冷眼旁观,那杯盏缭绕的热气升腾、飘散,分明映衬着父亲脸上不合时宜的沉寂,以及叔父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不久后,叔父竟在席间宣布,要“代”父亲将祖传的那只青瓷瓶捐予博物馆。席上骤然死寂,随即又爆发出压抑不住的赞叹——叔父此举,既显慷慨,又博美名。父亲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泼洒出来,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团深色印记,如无声的泪痕。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沉默不语。母亲面色铁青,手指紧攥着衣角,那神情里翻涌的,分明是妒忌啮咬心魂的痛楚。我从未想过,血脉至亲之间,竟也能滋生如此刻骨的寒意。
那晚,父亲枯坐中堂,那杯凉透的茶搁在案上,无人再饮。他目光长久停驻在空荡荡的博古架中央——青瓷瓶原本的位置。空气凝重得如同胶冻,我听见母亲在里屋压抑的啜泣,如同困兽无望的呜咽。父亲终于缓缓起身,取出一叠纸,正是叔父强塞过来的捐赠书。他凝视片刻,手腕陡然发力,“嘶啦——”一声,雪白的纸张被决绝撕裂,纸屑如垂死的蝶,纷纷扬扬飘落。他声音低哑,却字字如石坠地:“这‘名声’,我消受不起。”
时光荏苒,三个月转瞬即逝。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只失踪已久的青瓷瓶竟然如同幽灵一般,赫然出现在了拍卖行的图录之上,其标价之高,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父亲静静地合上了书页,他的眼神就像那平静的湖面一般,没有丝毫的波澜。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又或许是他已经对这个世界的种种变幻感到麻木了吧。
曾经,父亲总是喜欢捧着一杯热茶,感受那温暖的气息在掌心弥漫。然而现在,他却将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水,轻轻地倒入了案头的一只粗陶小盆里。那几株兰草,在清冽的水意中,缓缓地舒展着它们柔韧的叶脉,仿佛在诉说着一种与世无争的淡然。
岁月如潺潺流水,无声地流淌着。店堂里依旧是那般清冷,没有多少客人光顾。母亲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紧地盯着门外的车马,期盼着有顾客临门。她学会了在父亲专注地擦拭那些古物时,默默地走到角落里,轻轻地插上一瓶新剪的野花。那野花虽然并不起眼,但却散发着一股幽微的香气,这股香气,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驱散了那沉积已久的阴翳。
从那时起,我才开始领悟到,世态炎凉就如同四季的轮转一样,是无法避免的。而骨肉之间的妒忌,更是如那深寒刺骨的冰霜,让人不寒而栗。唯有拥有一颗冷澈的心肠,去抵御那灼人的炎势,用平和的呼吸去消解心头的戾气,才能在这喧嚣与倾轧的夹缝中,开辟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可以安稳呼吸的天地。
那杯凉茶浇灌的兰草,到底在无人注目的角落悄然拔节——原来最深的温暖,从来无需滚烫的喧嚣来证明;它只在冷静的根部默默盘绕,在叶脉的沉静呼吸中,渐渐拓开一片不惧风雨的小小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