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压城。
粗糙的客栈中连灯都摇摇欲坠。
小二踮脚拉上窗,楼内放肆的笑语在一片酒香肉腥中越发清晰明朗。
靠着石墙的旧桌边,被搁下一坛浑酒。
“您几位慢用,”小二弯着腰,“菜要现做。”
小二下去后,几个人的谈说完全变了。
“从我们进来到现在,似乎没什么异常嘛。”
齐传铮倒了碗酒,却没喝,只是端在手中。
这地方昏暗而破旧,满是黄沙灰尘,围坐一此的客人似乎都是走江湖者、个个五大三粗满口糙话坐姿也豪放,桌上浓油赤酱的酒肉更是大快朵颐。
从楚云天他们进来起,就谨小慎微的注意着一切异常,面上却不动声色。
盈风客栈。
一层酒楼二层包厢三层再上是宿房。
恶城大大小小客栈无数,这个是看起来最鱼龙混杂的。
“莫掉以轻心。”
楚云天也斟了一碗酒,却只是端起来轻轻嗅着。
这张圆桌并不算大,甚至他们一行人坐的拥挤;除了酒便是一些掩人耳目的菜肴,似乎他们也是路过的行商。
他们并非自己取乐不管别人,在那个小仙门的时候,他们带的人比他们吃的好,缪矜年拨点钱都用来贴补伙食了。相较之下,反而他们几个这都几个月了才开一次荤。
再不补点吃的,他们都要没劲打架。
“我们进来的时候,恰好是沙尘暴。”
程亦明轻声开口。
当时排着队进城的人都被赶着进了城,统一蹲在城墙下等风沙小些再查验身份登记。
“我上一次这样蹲着好像还是犯了错蹲戒律堂等罚。”
晏弦终开玩笑的凑近楚云天说悄悄话,语气却是藏不住的怀念。
“你现在回去,不会有人吹胡子瞪眼要罚你了。”
楚云天声音淡淡的,直往人心窝子戳。
“这话说的,”晏弦终无奈,“大长老他虽然话少但也是能发话罚我的。”
城墙下蹲了一排子人,有些人把推着的货横在自己面前挡风沙、有些人把牵着的牲畜就地攥着吃地上聊胜于无那几口草;有些人和边上的人干脆就地易物卖货、还有些人在风沙里也啃干粮,吃的饼多还是沙子多姑且不论。
楚云天他们换了私服易容成同样过路的行商,标志全换了灵戒都换了普通的。
听周边人谈天,月州在查修士,尤其是天恒宗的人。
“你不晓得啊,”旁边的人跟楚云天他们聊的自来熟,“天恒宗那些人,啧啧,打的他们就剩月州了。”
“那你觉得,”程亦明问道,“谁会赢?”
“我说嘛,”那个行商笑了,“骨醉宫有实力,天恒宗有民心,谁输谁赢真的不一定。”
“那你希望天恒宗打吗?”程亦明轻声,“唉,战事啊。”
“要我说啊,”那个行商低着头卷叶子烟,“是该有人治治月州。”
楚云天听见了,却没提醒程亦明慎言。
风沙过后,几个人站起来、在城墙下等修士登记。
身份自然是早就编好的,他们是过路的商队、因为风沙借此城略一歇脚。
东西是缪矜年提供的,来送的不是缪矜年,而是一条小龙。
有江河的地方,就有龙;小龙也是直到他们出发之前,才给足东西。
“林生,郑择,张明……?”修士看着他们提供的通行证,“什么身份,行商?”
和缪矜年协商之前,楚云天定的很谨慎。
“那么多行商,他会不会一眼看出来你们不一样?”
缪矜年问的不无道理。但他们是不一样的才会被注意,所以反而要隐入大众。
“就行商。”
楚云天敲定。
但查验时,他们还是遭到了盘问。
“这茧不像行商常年握车的,”修士拉起楚云天袖子,狐疑的打量着他,“倒像是修士拿剑留下的。你到底是谁?”
“尚未开战之前,我于小仙门修习。”楚云天答的平淡,“你们掀起战事,扰的生民不得不另谋出路。怎么,不允许人曾有点旧职吗?”
“不对,”那个修士摇头,“如此淡定,不像普通修士。”
楚云天浅浅笑了一下,步步退入人群之中:“食土有三……”
“听行不二。”晏弦终小声。
“所付诚一!”齐传铮甩手出剑,掀起一地尘土。
“跑!”程亦明第一个拉起东西闪人。
楚云天也转身,同时一张符飞出去迷了对方视线:“一点小伎俩。”
等那群月州修士反应过来的时候,哪还有几个人的身影。
而且由于他们带头作乱,趁机混进去的其他人也不在少。
他们压根就没想好好进城,除了假的身契还备了假的通行文书,过了城门就换一套易容、闹点事情就再换一套易容。
于别人,确实是一点小把戏,轻而易举便能拆穿;
但那是楚云天,他的伪装要是能被拆穿,他别干了。
于是此刻,他们虽坐在这聊的光明正大,却没引起丝毫怀疑。
恶城的情况远比他们想的复杂。
这里完全没有律法,比巫界主城还要混乱。
甚至端上来的酒和菜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们当然不敢吃,鬼知道如此便宜的物价,到底用的是什么。
“所以,”宁霄看向楚云天,“您带我们来,究竟如何行事?”
路上楚云天就交代了,他们要打去长渊的话,不能到了虹跳峡被包夹。
那么他们就需要拿下前面几所城池安插自己的人。
至少如果月州修士围来,能及时知晓消息。
但他也知道,这边把消息递到骨醉宫,那边必知晓他到了何处;
所以此次行动,全员易容。
简单来说就是在月州的地方搞点破坏,但是又不给骨醉宫知道是他。他们猜谁干的,反正也没证据。
也不止是搞破坏。
还有听闻恶城有一位故人。不知是谁,但曾与知风相熟。
若是寻不见,那便是去助知风了。
知风什么都教给了楚云天,却对自己那一辈的恩怨爱恨只言说一个风声四子,还是他自己误打误撞发现的。
现在去寻故人,也是那个小仙门的门主,悄悄告诉他自己其实受知风点拨,但何时所点不可明说因为知风会发现。若他定要寻根究底,就去恶城寻一圈吧。
不管是真是假。给楚云天留下信念,即使一无所知,也够他一路走到又一个明天。
夜色飘忽,掩住一城喧嚣机密。
“月州这地方搞一次情报伤筋动骨。”
晏弦终喝的他们自己带的酒,碗都擦过才用。
让楚云天涉险的事他也不敢再干一次,首先自己会不会吓死不一定齐传铮会先把他拆了倒是一定;其次楚云天这个活祖宗真的对自己狠起来不知轻重,嘴上还犟种说完全一点根本没事。
楚云天是玩疯了玩开心了造爽了,齐传铮和晏弦终在后面提心吊胆唉声叹气无可奈何给他到处托底。
偏偏齐传铮还被带偏了,只要楚云天要干什么给他知晓,他真敢让楚云天去。一个敢送一个陪着送,要不然这俩一对呢;铜雀台的事本来楚云天完全可以直接略过齐传铮、救人让自己小徒弟去,鬼知道齐传铮居然还真答应。晏弦终自问做不出放手让楚云天去疯这种事,他真的扛着宗门的压力;毕竟他是宗主嘱咐看着楚云天的,要是出事了,是齐传铮放的手那是人家小俩口的事、是他放的手知风能拍着桌子问他齐传铮不了解楚云天你还不了解楚云天吗你怎么敢真放手让人干的。
不,他了解楚云天,他才知道齐传铮为何明知赴险却仍让楚云天放手去做。
“但是,不能因为危险,就不去做。”
程亦明微微摇头,若有所思的看着一圈子人。
离那个决战的时刻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怕楚云天和他谈心的那个时刻来临。
那天齐传铮出去后,楚云天问的很认真,说程亦明你也十八九岁了,如果让你去担宗门的未来,能不能。
给程亦明听的吓得差点磕楚云天面前,说师兄您在开什么玩笑。
但楚云天摇摇头,笑着说,不是玩笑。
他是认真的,如果自己死了,权限给谁。
宁霄也十五岁了,可以接事务了。
楚云天看程亦明,似乎真的看到了后继有人的影子;
他们曾经同堂听过课、同队做过委托、同行去过险境……
程亦明完全没想过接楚云天的事务,他觉得师兄会收徒、会有亲自教引的小弟子,而且还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等宗主换位之后分他个教引长老授授课或者看着藏书,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甚至想过及冠后下山回乡。他的家乡深囿于群山之中,起伏绵延不见边际,全村几十年就出他一个考进天恒宗的、他自然也不能忘了他们。
申请随军之前嵇揽琛找他聊过,说看他十六岁打的申请是准备及冠后下山,还有两三年了就留守宗门待命、到时限放他回乡。但程亦明摇了头,说受宗门教养、自当为其分忧。
楚云天本来都想给他打回去了,嵇揽琛劝人过了申请,同意程亦明随军。
“我几个师弟不能全跟着我死在外面。”
“但他们是你的师弟,才会不甘于留守宗门。”
不能因为危险,就不去做。
在下山之前,至少,请让他再为宗门做些什么。
“您几位菜来嘞!”
小二一声殷勤交换,打断了几人交谈。
楚云天看去,不知道是什么肉,浓油酱赤的炖了大半盆;其他一些菜也是颇荤腥油腻、连米饭都泛着腻腻的光。
于他们而言,称得上灾难。
但是完全不吃,必然会引起怀疑。
“就这一碗饭,”谢林芸拨了小半碗,“兑水够营地吃三天。”
楚云天搁下杯子,夹了一筷子肉:“牧青。”
牧青其实并不在桌上,他们混进城后、它就现了原身,跟在楚云天身边。
他们吃不了,但是牧青可以。
“主家,”牧青小声,“这不是牛肉也不是猪肉。”
“猜到了。”楚云天淡声,“带回去晒干,你和牧蓝当干粮。”
“我们两个也不吃人肉啊。”牧青在他腿边绕了一圈,“别吃了。”
“都没吃。”齐传铮微微低头,夹了另一筷子,“这个呢,能吃吗?”
“牛肉。”牧青嗅了嗅,“下东西了。涮涮吃。”
齐传铮:……
那旁边这么多桌子人怎么吃这么开心的???
修士带着通人话的灵兽并不奇怪,但牧青还是尽量让自己说话只控制在几个人之间。
“你告诉我们,”程亦明问他,“哪个可以吃?”
牧青绕着桌子转了一圈,摇了摇头:“都不能。”
“来这地方做生意的的能是什么正经东西。”楚云天笑了一下,“收着吧。带回去晒干了有点用。”
几人说着话,没注意到柜台后一个精明的账房先生时不时抬头朝这看了好几眼。
少顷,小二陪着笑走了过去。
“几位可是对本店的菜肴有所不满?”
齐传铮见状,抱臂仰上椅背:
“何出此言?”
“我瞧着,”那小二顺手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手,“几位客人似乎没怎样动筷子啊。”
“我们慢些吃。”楚云天端起碗抿了一口,“你有意见?”
小二缓缓转向楚云天,忽然辟手要夺他手中的碗,却被楚云天侧身躲过。
“这不是……我们店里的酒吧?”
“与你何干?”
二人对峙间,一队月州修士已经入了店:“气息在这里,搜!”
“几位有所不知,”小二缓缓后退,“入城过核验者,会有特殊法术解除身上跟踪。几位莫不是以为,凭着假的入城文书,我们便没有应对吧?”
在月州修士向这里走来之前,楚云天淡定的笑了。
“那自然,不是了。”
不过……
“那么多可疑者,为什么只注意我们?”
他抬头看着月州修士在桌边围了一圈,离座站了起来。
“不如你们在此处搜一搜,看我们会去往哪里?”
在那个瞬间,齐传铮并指燃符。
在月州修士众目睽睽之下,几个人如鬼魅般凭空消失在他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