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齐传铮去打水烧茶,他还真去。
只是他顺了个手夹带私货、自己掬着打上来的水洗了手洗了脸又喝了好几口,才去烧水煮茶。
他现在完全不在意什么口感不口感,能喝就行,不过这地方的井水还挺好喝;楚云天说了他几次不要喝生水,不爱喝热的也烧煮过放凉喝、他宛如没听见。
他在院子里烧水的时候,楚云天就在和纪云风聊事儿。
“你们这个,述心就只是封个煞气、不净化就拿手里用,没人想起来给它净化?”
“想过,但是放出来更麻烦、既然封印了那就姑且先封着,暂时跑不出来。”
“繁逾跟你手里算是吃苦了,他齐传铮也是;你把人当个东西用把东西当个不会坏的糟蹋,压榨自己也就算了、别人要歇息呐。”
“……师父没教过我养护武器。不过,确实,人该张弛有度。”
两个人聊的有一句没一句,齐传铮进屋时,纪云风正把繁逾递给楚云天:“试试。”
楚云天双手接了,向着屋外起手开弦:“……好紧。”
“兽筋补的。”纪云风微笑,“抻开就不紧了。不过你臂力可以啊,这种弓弦、旁人拿到手中拉都拉不开……不信你过来试试。”
“我?”齐传铮走过去,“我天。”
楚云天好歹能微微拉开些、齐传铮到手竟是纹丝不动。
“它之前的材料,”纪云风接回弓打开冰炉锻造,“你师父恐怕从未告诉过你、书上也不会记载,是瑞兽扒皮抽筋绞成的。”
“那确实不会记。”楚云天点头,“毕竟是瑞兽。”
“不过也是,”纪云风笑了笑,“谁会在意一把已经是圣器的武器是什么材料呢。”
就像已经在身边的人,谁会在意自己亲自带出来的人想了什么呢。
楚云天觉得他的话意有所指。
纪云风突然出现在歌镜山,还把他们带到这,必定有所目的。
“你看我这桃源梦乡如何,”纪云风闲聊般问道。
“挺好。”楚云天不置可否,“百姓安居乐业、没有战事烦忧。”
“那你,”纪云风抬眼,“想不想一直留在这里?”
楚云天与他对视的瞬间,一片荒芜错乱。
齐传铮一直听着动静,在寂静之时冲进屋扶住了楚云天:“你对他做了什么?”
“年轻人,要学会沉稳,”纪云风笑呵呵的,“你看你,还是冲动呀。”
齐传铮搂着软在自己怀里的楚云天,阴沉的盯着纪云风。
“你们呀,”纪云风站起来,绕着他们转圈,“还是不明白我出现的意义。”
“我知道。”楚云天扶着齐传铮、试图站直,“我已经明白了。齐传铮,后退。”
齐传铮看了看他,到底后退了一步。
“我想我理解,”楚云天抬起右手、周身风起,“您一直在帮我们,也许是受我师父所托、也许是您不希望后辈走入迷茫……但无论如何,都是想亲自为我授一课,对吗?”
他右手向后挥去,冰炉嗡然震动。
“果然,”他微笑,“不要太信任别人,自己的武器、还是要自己判断火候是否已至。我说的对吗……老、铁、匠?”
楚云天那三日在铁匠铺,齐传铮并未与他一起。
他竟不知楚云天还学了这个。
“我师父从未授过我铸铁之术,那么他想接引一个能授此课于我的人、想安排一个我不回山门也看着我的人、想替他暗中保我受伤也没死的人……他自己的徒弟,只有他昔日的故人最值得托付,我说的对吗?”
“包括歌镜山。曾经的百家战场、启明教旧址,他不在但我所行所为他都看得见、他也想指引我,我说的对吗?”
“我不能耽迷幻境,我要学会劳逸结合、我要信任并保护自己的武器自己的爱人自己带出来的人,我要从他的过往中窥探到他想告诉我的道理……我说的对吗?”
“我的师父,高深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打哑谜般留下行动至于用意我自己去猜,我能悟到是我聪明、猜不到他当没点拨……我说的对吗?”
“他说我出师了,但他不会放下挂念我。不,我不能总依靠他,他也不能总放心不下我;他该飞升、该有如何安排,不用考虑我。他只管布局,我办不到他要的、或我给他搞砸,是我无能,我会战后自愿领罚、要我去军中按军令领罪我也认。所以,我既然出师了,那就放心的放手让我去干吧、我必不会辜负他所托。”
“他放不下他坚持了二十年的宗门,怕给我带砸了,我知道;但我既然敢接、敢临危受命,就证明我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我是他带出来的,我也是他养大的,他应该也能猜到、给我设考验,会是什么结果。”
随着他话音落下,冰炉停止了颤动。
“繁逾无实体,随主家召唤凝型。”
那么现在——
“繁逾,弦开!”
随着他双手握紧,灵弩如光、于他手中凝成长弓;被重新锻造过的它具有了更耀眼的生机,流光如游龙照影般绕于莹白的弓体之上、张弦起落皆为足以击穿长风之势。
“先别急着打我。”纪云风笑着看着面前的楚云天,“不愧是沈知风带出来的孩子。我还寻思你是不是要到决战才能看出来你师父没有扔下你不管。果然,他说你很聪明,你确实很聪明。”
废话,楚云天要是不聪明,整个天恒宗就全是蠢货了。
“而且啊,”纪云风绕过他们拨开竹帘,“还是你沉得住气稳得住性子,没说几句就和我急。你这个道侣,他没怎么受过仙门教化吧?性子太浮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如果没有你呢,是不是?”
楚云天盯着他出门的背影,拉起齐传铮手腕、带着一同行到了院子。
“不必担心,”纪云风伸了个懒腰,“这儿就是人界。你在我这待了多久、出去时间同样。你那边交给你师兄了吧?别说,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还见过他一面。你这么聪明,要不要猜一猜是什么时候?”
“师兄被捡进门的时候?”楚云天略一思索,“戒律长老怎么可能那么巧就路过那条河。”
“嗯哼。”纪云风笑而不语,“不是我说,难怪沈知风教你要用这么迂回曲折来回拐十八个弯的方子;你是真天纵奇才啊,果然直接教一点意思没有。”
“前辈,”齐传铮忽然开口,“……照您如此说,我倒是好奇,宗主如何夸他的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纪云风一听就笑,“有事叫前辈无事称老头,其实我与他沈知风年岁相似、也不过四十有余,还不如你们戒律长老年龄大、那个倒是年过半百了。你终于问这个问题了,来,在我这陪我这个孤家寡人吃一顿饭吧,我与你们细细道来。”
他帮他们到这份上也只是说陪他吃顿饭,楚云天收了弓点了头、走上前:“我帮您。”
午饭是齐传铮那杂烩锅巴饭、羹汤,楚云天略炒两个菜、纪云风再炒三个菜,正好三种味儿都有;齐传铮和楚云天聊之前在明镜台开火的时候师兄弟在旁边与其说打下手不如说捣乱、纪云风聊他们风声四子曾经四个人忙活一个时辰张罗出来发现吃不完……
楚云天他们宗门吃的东西清淡,他就是炒个枸杞芽和豌豆苗、两盘子素菜不会喧宾夺主还能清爽解腻;纪云风是真搁这待客,但道修不食牛肉、他只能很可惜的少弄一些给齐传铮吃。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能吃,”楚云天洗盘子的时候和他开玩笑,“我当猪肉吃,吃完了说我不知道是牛肉不就好了。”
齐传铮笑的烧个火偏到了一边:“你不早说。我下次保准这么骗你。”
“那不成啊,”纪云风别开头咳了两声,“让知风知道我带着他宝贝徒弟破戒,他会给我一斧头的。”
乡野厨房狭小,进门右手边灶台左手边方桌、灶台内侧是火塘对面是引了竹管的石槽,纪云风炒个菜后退一步能直接出门、楚云天洗几个落灰的碗都得和他错开站;好在院内也有石槽,楚云天洗完就把一摞子连盘子带碗端到日光下看还有没有灰、水迹落于他衣前,划出折射着虹光的弧度。
“您上次洗碗,到底是什么时候?”楚云天看得出来纪云风这一堆奇奇怪怪的碗盘就一两个他自己常用,可能一个人摘点果子或就着锅也就这么吃了一顿,“这么厚的灰。”
“你师父来的时候。”纪云风居然还想了一下,“我要留他吃饭,碗不够,他只好叹着气去洗。他也想用法术的,但怕给我弄坏了。”
楚云天:……
合着我们师徒俩来这纯给您洗碗了是吧。
“沈知风他边和我喝酒边那一顿夸你,”纪云风接过盘子装菜,“这家伙,我没徒弟他有徒弟是吧。不过他带那么大个宗门也确实心力交瘁,是我苦兮兮赔本干几十年活发现能扔出去了,我也高兴。”
纪云风的盘子确实五花八门,有长的像荷叶的、有大肚佛坐江舟上的、有鹭鸟停于荷花瓣的、有长的像石头的……甚至他的碗都是扭曲到奇异,能装东西楚云天都怀疑是幻觉。
“我当时,和你师父,”纪云风抬了抬下巴,“看见院子那棵树没?我们就坐在树底下、那个白瓷瓶儿,观音玉净瓶那种,边喝酒边聊;二十年了他还是那么挑嘴,不过确实他是禅修也不能食荤、让他喝酒都是聊胜于无一点清泉酿。人怎么能活的像他那么无趣那么忍辱负重,啧。你不知道你师父当年,和你这个小亲眷一样意气风发,果然战争啊、是能改变人的。”
可齐传铮就没变吗?
连他自己都知道,他回不去当年了。
他绝不应该是此时此刻沉默的只听楚云天如何说的,若是当年的他应该比纪云风能说。
“所以,”楚云天低声,“我们不能延续战争。”
就让战争在此代终止,就让一切都归于平静。
就让所有因果归位生死回到正轨,就让恩怨情仇爱恨易难都在天明时烟消云散。
我们发起战争的意义是停止战争,我们反抗不公的意义是让世间尽可能趋于公平。
抗争之下,真义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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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你们这么说,”晏弦终翻着文书,“楚云天回来之前,这队得是我先管着了?”
“是这样的。”程亦明点头,“师兄他……”
“他无事。”晏弦终抬眼,“请示你们嵇师兄,给你们下山的时间延长。我们约还得半个月才回去换人。”
楚云天带人出来也不是无限期就在山下的,三个月多一些、他会遣送一批生民回家,同时护送的弟子回宗门修习尔后换一批在宗门的下山。他知道人长时间在外会疲于奔命,所以他不会让这些小弟子下山太久。
而且,天恒宗还是有课业标准的,他不用考核、不代表其他人不需要;要是仗打完了回头一看剩的一群人只知道打仗,那更完蛋。战时也不能忽略读书识字的教化,文化是人安生立命的根本。
他们印象很深刻的是一次出委托路过一个村庄与山民聊天。在他们的认知中,孩子应该走向更远的地方、应该去闯一闯去看一看这世间;但那山民却笑的很朴素,说他要求不高,就在这小地方给孩子起个屋子、将来娶个本村的,不要出这里。但是,女孩儿都想往外走、都想从村里去城市又从城市去大城市……谁会愿意留在小村庄呢?
认知不同,他们并未反驳那山民,只是问道他没想过让孩子出去看一看吗?那山民摇了头,说他们一介普通人,能安安稳稳寿终正寝就好了、哪敢在这世道要求更多。
那时候他们想,他们要创造一个世界、一个众生安宁的世界。
愿所有人,都能在此安居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