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传铮此后许多年会想起这两年,其实在那么多噩梦里,算是微乎其微。
但对当时的他来说,几乎已经足够让他心烦意乱。
他不会忘记他们去所谓的四州大比,去了魔界就被扔进传送阵去了陌生荒芜的沙漠、连不上传音也没有资源,找到出口就是活,而嵇揽琛会御兽、感知了一下,说遍地都是魔兽。
遍地。
他们在灵戒被缴、只留随身武器、令牌都不给留的情形下寻觅三日,聚集了不少修士,但因为没有令牌、所有人都互相猜疑,幸好天恒宗的标志是腰带和剑穗。
没把他们武器也收了是骨醉宫懒得给他们发,索性给他们用自己的,反正真的打不过也没办法砸令牌求救。
他们知道天恒宗可以通过令牌强行上传音,缴令牌就是故意针对天恒宗。
当时就有想翻脸拔剑的,被当场处决。
“连天恒宗都没有发表异议,你们哪来的意见?”
本来想让萧执玉来的,萧执玉怕自己手下留情,到底借口销生楼有任务推脱了,来的人是牵机卫氏卫忱。
其实天恒宗也想翻脸,但凡让他们缴剑,他们是真的会拔剑,因为他们的剑穗是宗门标识、连楚云天这个弓术师都挂在身上。
灵戒被缴意味着他们没有物资,只能硬打。
骨醉宫想看他们自相残杀,天恒宗偏不让他如愿。
还忍是不能让骨醉宫动光州生民,现在骨醉宫去搞大肆屠杀、天恒宗不一定拦的住,而且各界生民还未完全转移回人界。
那一个月简直是不堪回首的记忆。
他们回来后,晏弦终疲惫的谢林芸抱他都没推开人。
天恒宗要不是那该死的自制,保存灵力与体力一直撑到楚云天带人逼骨醉宫开阵门,他们一个都没法活着出来。
嵇揽琛的步光擦都擦不干净,血干了又覆上一层、每走一步都是血痕。
在避着人几个人互相上药、让司空绪疗伤的时候,齐传铮看的都叹气。
一般来说,以他们的医术,司空绪跟出来基本上是看顾小宗门的修士;伤到需要她看诊,那是真的严重到没十天半个月好不起来了。
把一群人关在一起,人就会没有尊严。
骨醉宫本想强制各宗门必有女修前来、不许只来男修,但天恒宗警告他们别太过分,于是退而求其次改为天恒宗出个人他们就不要其它门派出女修。
于是,司空绪站了出来。
安全的时候,她是把易云荷往外推;真正生死不明的时候,她也会把人护在自己身后,说什么都不许人去。
“你还小,”她笑着抱住易云荷,“不要哭。姐姐又不是不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但让他们不敢和楚云天告别,其凶险可想而知。
本来苏琦也想去,司空绪拒绝了,她说,她一个人去就好了。
她当然知道走入一群男修之中意味着什么。
就算他们保她,流言蜚语之下,她的名声再也回不到她去之前。
但她无所畏惧。
一群人凑一起就开始骂骨醉宫,被听见也骂。
天恒宗是最顾及男女大防的宗门,一般来说女修即使和男修同堂上课、修习热了连个胳膊都不会露。
这也是为什么在朝露阁的时候易云荷要上药但是犹豫,还是楚云天上手给人换的衣服。
司空绪他们医修也分男女,不是同属甲等弟子且曾经同堂上课彼此熟悉、他们去医堂也得对接男医修。
司空绪发誓自己二十多年听到的下流话没有这一个月多。
她扇巴掌都数不清扇了多少。
后来齐传铮腿伤了,干脆就不远不近跟着她了,谁再叽里咕噜他直接揍。
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小女孩就跟被献祭似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被送了过来,跟都不知道跟谁。
司空绪把她从魔徒手里救下来,顺便把将她推过去的那几个修士干净利落踹去喂了魔兽。
然后第二日,女孩子月信来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自己中毒了,哭着问司空绪自己是不是回不了家了。
司空绪把她带到一边,温柔平和的安慰她。
“不是噢。它是你成为大女孩的象征。你会像姐姐一样厉害的,它就是你每个月战胜自己的纪念,它们随着你不好的心情一起离开你、然后你会越来越强大的。”
“你一定可以回家。然后呢,你再也不会遇到比这个月更艰难的事了,你一定可以平安顺遂的长大。”
齐传铮就在旁边给她撑着结界,顺便放哨。
他站的远,层层叠叠的树遮着、为她们提供了完全说悄悄话的空间,他能听见全靠他耳朵好而且需要通消息她没有屏蔽他。
“你都是姐妹了,你避讳什么。”
司空绪把他硬拽去的时候如是说。
“我不是避讳,”齐传铮无奈,“姐,你能不能把我当个外男?”
“这边除了女人都是畜生。”司空绪精准攻击,“天恒宗的除外。”
“行,我是畜生。”齐传铮没话说,他不是天恒宗的,“要不你蔽了我视觉吧。”
这句当然是玩笑话,她们聊事情的树林都是齐传铮的神赋造出来的;要在荒漠造一片足够遮蔽人的,她当然要拉上齐传铮。
她们聊事的一个时辰,他打了一片闻着血腥味来的魔徒。
所以他对这小姑娘的印象简直不能更深刻,看见她就想起那一群张牙舞爪的魔徒。
他同样印象深刻的还有晏弦终腰上的红绳。
之前在朝露阁的时候,他应该是没带着,所以他没看见,楚云天也说他带那个是锁灵力压修为的、要他撒开了打架的时候他就摘了。
齐传铮不得不说,他是谢林芸他也忘不了。
微乱的马尾下、是隐约的脊背;肌肉线清晰明显的腰上,那圈红绳恰好挂在侧骨凸起的地方。天恒宗的裤子本就修身还高腰,如此流畅的腰线上挂一圈小指一半粗的红绳、比半边裤子上的血迹还惹眼。
“我是火灵根,不压着点再不小心烧了什么。”晏弦终低着头自己撒药粉,“小齐你过来帮我点。”
“你叫我小齐我差点不适应。”齐传铮走过去,“我演楚云天你就叫师弟,听惯了反而不习惯我自己名字。”
昏暗的山洞深处,石壁前微弱的火光照亮两个坚韧的身影;齐传铮想,他真的是楚云天就好了,会医术,不至于让人拖着这么深的伤口。
他岂止腰上的伤,还有细密的小伤,在腰伤面前已经算是不值一提了。
嵇揽琛走进来的时候只带了司空绪,没有灵戒的情况下、除了随身那点药粉,她得现配,所以来试适合的。
“魔界就这点条件,”她拿拇指和中指攥过人腕骨,“疼你忍着。”
“你们仨拿我试毒。”晏弦终无奈,“姐你来之前能不能和我说一声你要来,让我把衣服穿上,我好歹也是结了亲的。”
“医修眼里只有畜生。”司空绪面无表情,“朝露阁那时候要是我根本不会换个衣服还得他动手,我直接上手。”
晏弦终被她吓得不敢吱声。
“都是甲等,你当我没权限骂你。”司空绪拿他胳膊试药粉,“好像第二种好用点。”
嵇揽琛在动灵力给他疗伤,闻言凑过来看了一眼:“愈合太快会不会受不了。”
“命重要还是疼重要。”司空绪抬眼,“我能给他们命保下来就感恩天恒宗医术吧。”
嵇揽琛没话说。
齐传铮伤了腿那天晚上,看司空绪在忙就让嵇揽琛和晏弦终先给他治。
“这么深,”嵇揽琛蹲在他腿边,“程亦明是丹修,喊过来看看?”
“他忙得过来?”齐传铮摇头,“医修不够的时候,丹修就当医修用。让他跟着绪姐忙吧,我们仨先处理着。”
最后看见楚云天的时候,齐传铮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出现幻觉了。
他们最后什么都不剩,全靠灵力互相输维持着。
这鸟地方还有不少比环佩兽还凶的,当时一个环佩都给楚云天打成那样,何况别的;齐传铮简直要怀疑楚云天当年那八千妖兽怎么打的,晏弦终说妖兽和魔兽的区别就在于此、妖是妖魔是魔。
“难打。”齐传铮转了圈繁逾,“骨醉宫想要我们死。”
“他想要我们死是第一天?”晏弦终拎着断水,“我来之前就和谢林芸留过遗书了。我就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回去。”
“我也没。”齐传铮笑了一下,“不过楚云天应该能接受我死在外面吧。”
晏弦终蓦然想起自己来的前一夜。
他特意回了趟戒律堂看长歌,谢林芸听了两句话就听出来不对:“你不像例行公事来走个过场的。你要做什么去?”
“只是出趟远门。”晏弦终笑了笑,“你们俩,好好过。”
他千万句叮嘱都凝在了三个字里。
“你要是还去妖界,”谢林芸不依不饶,“带上我。”
“别。”晏弦终无奈,“你要是觉得自己能跑能跳闲不住,你把长歌带着去外门找杨秋荻和奚宁玩儿,啊。真不是我不带你,你甭看齐传铮跟着楚云天到处窜你就也要去;我在哪理事你是知道的,保密起来楚云天申请情报都得过权限,你别难为我。”
谢林芸听他搬出销骨楼,遂作罢,她知道齐传铮跟着楚云天也是替人干暗活、保密的时候他都不能听会。
不过她听出来另一层意思:“你现在不说要和离了?你现在不说都要和离就别干涉你这事那事了?也不说怕我泄密连医堂都不让我去了?”
“……”晏弦终很想当场走人,但是他想想自己第二天就得出发,万一自此就是阴阳两隔,“要不我送你们回晏家。现在外面这个鬼情况你也看见了,楚云天都能打没半条命。”
他要死了想的都是安顿好她们不能遭人口舌。
“我去过医堂。”谢林芸摇头,“还是那句话,他别天天跑、消停在宗门养几个月,他还能走。”
“你看他楚云天闲的住。”晏弦终摇头,“我信他闲的住还是信我娘会同意我们和离。”
“弦终,”谢林芸忽然坐起来去拉他袖子,“你和我说实话,往常没听到五句话你已经不是守夜就是有事然后走人了,你今天破天荒留在这,是不是想再多看看长歌?”
他俩就是怨偶也是夫妻,不得不说谢林芸是真的了解他。
原本她半倚在床上、他坐在桌边,被这么一拉,他居然也没让她撒开,而是抬起另一只手抓住她手指:“……是。”
言尽于此。
不必多说。
就像去找楚云天告别的齐传铮,往医堂一走,没出三句话他就听出来不对:
“很危险吧。”
楚云天那是好哄好骗的?几个人各自去找的重要的人辞行、没人来打扰他俩说话,他一下子就能看出端倪。
齐传铮端着碗的手都抖了一下:“你能不能别天天这么聪明。我有什么事我都白瞎瞒你。”
楚云天却只是笑了笑,费力的抱过人:
“等我能走了。我去魔界带你回家。我还是想补你一个生辰礼,万一我再也不能给你过生辰呢。小齐,答应我,活着回来。别枉费我赌上自己也要保住你。”
齐传铮回明镜台的时候路过戒律堂,恰好遇到站门口拢袍子的晏弦终。
初春的风大,吹走寒气也吹走许多过去;齐传铮分明的看见他居然有些眼眶泛红,却还是瞬息之间就收拾好自己仪态、提起灯笼时他还是那个师兄。
“跟我你还装。”齐传铮走过去,“你今晚上还守夜?”
“嵇揽琛在门口。”晏弦终笑了笑,“回去休息吧,小齐,我寻他说事去了。”
“白日见,”齐传铮点头,“魔界见。”
其实他比起楚云天也就大了不到一岁。
两个人都为天恒宗承担了太多,还有那个没什么话的嵇揽琛。
在这么久的风雨飘摇里,齐传铮承认,这几个人功不可没。
从魔界回来后,他是真的真的、足足半个月都在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