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沈圜招待了齐传铮。
很平常的人界饮食，齐传铮却感觉到了一丝家的味道。
像他与楚云天对桌而饮。
一切平和而美好。
“吃完饭沈先生有些事情要处理，”齐訾夜轻声，“你且在巫界主城先逛一会。”
齐传铮点头：“好。我自己去走走看看。”
巫界的街道有一种近乎肃穆的疯狂，各色带着面具或兜帽的、不见真容的人在疯狂的呼喊着，随处可见血肉飞溅、人的表演、或各种不知道是什么生物。
很难教人相信，宁静的美好的长桥落月之外，是此般景象。
世风日下，江河日下。
齐传铮随手买了个面具戴了，融入其中。物价倒不是多贵，他的灵石还够用；但几乎每走几步就会被搭讪，不是向他兜售心法的就是问他要不要妖侍的，不是问他要不要赌一把的就是拉他看人体艺术表演的。
醉生梦死，不知年岁。
齐传铮行于其中，知晓什么都不买必然被盯上，于是随意挑了个赌摊，看了几局。
“赌大小啊……”他摸了摸下巴。
新一轮赌局开盘的时候，他摸出了灵石：“我跟。”
每一轮跟盘的人有不少，齐传铮混于其中，并不出众。
接连输了两轮时，第三轮，几乎所有人都选了大。
这是最保险的，如果输了，有人分担，不会输的很惨。
但齐传铮拨了筹码：“我选小。”
他如果输了，他要赔进百万灵石。
庄家的表情一时十分精彩。
齐传铮却笑眯眯打了个响指：“开吧。”
“三点，六点……”
一点。
小。
全场鸦雀无声。
齐传铮卷了灵石，深藏功与名。
他隐匿身形的很快，他们倏忽间便找不到他。
其实不是他会赌，是他从楚云天那学了点幻术。
一点皮毛，但是对付他们够了。
他们应该没想到，自己行骗那么久，反被人骗了。
卷钱跑路的齐传铮心情大好，随机抓了个小贩：“诶，你买灵药不？我这有仙界上品灵丹，急于出手，仇家追杀我呢，二万灵石卖你了。”
他抬了抬下巴，赫然是刚才摆赌局的地方，他们已经发现自己被骗了。
小贩看向他手里的盒子，灵丹流光炫目、华美异常。
他何等老生意人，一眼便看出这灵丹五万灵石也是卖得的，但他还是压价：“一万。”
“不卖。我跑了。”齐传铮藏了木盒。
“一万七！”小贩抓住他，“一万七好吧！”
“一万八，你买就买。”齐传铮作势要走。
“好，一万八，”小贩摸出了一袋灵石，“你验验。”
齐传铮掂了掂袋子，笑眯眯给了盒子，遁入了人群。
他知道小贩给他的能有三成真就不错了。但他打开袋子，居然是沉沉一万八，货真价实，搞的他良心不安。
那根本不是什么灵药。只能祈祷小贩下一个买家不会发现。
吃进嘴就会品出不对，这是个石头。
齐传铮坑蒙拐骗的如鱼得水，故伎重演抓了另一个小贩：“妖兽灵丹要不要？十万灵石。这可是环佩兽的。”
“谁知道真货假货。”小贩狐疑的看着齐传铮，“我看看。”
“你可别抢啊。”齐传铮给他看了一角，“这个成色，如何？”
“七万。”小贩和他压价。
“不成。好大气力的。十万我都嫌低。”齐传铮又要走，“那我二十万卖给旁人了。”
“八万！”小贩咬牙。
“八万五。”齐传铮抬价。
“成交！”小贩递来一张银票，“换算成银两是十六万。给。”
这银票倒是真的。齐传铮点点头，递了盒子。
只有盒子是真的，他能被发现？
干起缺德事他是真的面不改色心不跳，颇有如鱼得水的感觉。
楚云天要是在这怕是得扇他了，差他那点灵石？
捞一圈齐传铮怕再骗下去真的被追杀，便回了长桥落月。
谁知晚上，却出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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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传铮在屋中写着自己一日得到的消息，却忽然听得外面人声喧嚷。
“齐传铮。”齐訾夜敲门，“歇了吗？”
“没有。”齐传铮打开门，“发生了什么？”
“宫变。”齐訾夜还提着灯笼，“现界主的人围了府邸，沈先生去门口了。你不要随意出去。我要处理长桥月家事。”
她说完就匆匆走了，齐传铮压下心中不安，往门口走去。
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宫变，若是知道，他们今天根本不会让齐传铮来巫界。
齐传铮却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为什么恰好是今天，他来拜访，主宫发动了宫变？
长桥月有结界，沈圜摇着扇子站在门口，冷笑着看着面前骑在灵兽上的人。
“少界主。”那人不卑不亢，“四域一零八城，让八十城还不够吗？你非要界主未死便上位吗？”
“你们都已经宣罪于我，以谋逆大罪来此捉我了，还问我？”沈圜虽只有十七岁，周身气势却如三十七般教人望而生畏。
他本来没想上位那么早的。但现在，他不上也得上。
要么今夜杀到主宫，他来当这个界主；要么今夜他弃长桥月逃亡，来日再回。
长桥月门口的“长桥落月”四个字闪着寒光，映过面前人的甲光。
齐传铮沉默的站着，眼见沈圜一甩扇子化为一柄流青长剑，毅然一步步走出了府邸。
“沈圜，你要抗旨吗！”马上那人长枪一指，“你要造反？”
“我要不要，这反我也造了。”沈圜提剑，“想捉我沈圜，先看看你们几斤几两吧！”
“沈先生！”齐訾夜跑出来，长剑在手，她面无惧色，“我与你一起。”
沈圜没有拒绝，二人不带一兵一卒，悍然踏出了长桥月的大门。
齐传铮第一次见文气到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沈圜那么凶残。
他好歹是巫界少界主。
长桥月门口血流成河，沈圜手起剑落，干脆的没有一丝犹豫。
就在下午，他还笑着和齐传铮说：“我这个人就喜欢清静。你瞧这长桥月如何？”
“造景考究，移步成画，”齐传铮肯定，“沈少主好品味。”
而现在，府邸却烈火封门。
……一切宛如昭明谷被屠那日。
齐传铮想，他要做点什么。
但他真的要干涉巫界的事吗？
“齐传铮，”这时，齐訾夜跨了进来，长发上还滴着血，“长桥月交给你了。有结界，他们进不来。”
“你们呢？”齐传铮没想到自己来做客还遇上这么一出。
“杀去，巫界主宫。”齐訾夜面色严峻。
齐传铮还想说什么，但她已经出了门。
十四岁那年，她第二次遇到沈圜。
当时的她，原本居于山上，和顾明苒这个小花妖自力更生，遇到了林纾。
后，林纾被官府暗杀，齐訾夜出手相救，官府以剿匪除妖之名对十四岁的齐訾夜赶尽杀绝、放火烧山。
沈圜救了她，问她，要不要和他上巫界，做他的少副主？
齐訾夜认出了他。
是一年前，他敲响了齐訾夜家门，问她讨一碗水喝。
“你受伤了？”齐訾夜警惕的看着沈圜，“你别走了。我朋友是医修。”
她与林纾自珺城相识，受人影响，一向不会见死不救，她这院子也是时常有人拜访、前来寻医。
“我若是见死不救，我根本不会给你这碗水。”
齐訾夜没问他是何来历，现在这个世道，被追杀的大有人在，连林纾都躲着官府。
半日后，林纾挎着医箱来了。
诊脉后，林纾问的极其直接：“你是什么来历？这不是人族会造成的伤。”
“我是巫界少界主。”沈圜从灵戒掏出玉佩，“巫界那边看我不顺眼很久了。想弄死我，尔后扶持我师弟上位为傀儡。”
齐訾夜摩挲着玉佩，听沈圜倒苦水。
他只是缺个人说。或者说，也许她们会把他交出去、会杀了他，那么他希望死之前，还有人听他讲故事。
林纾没有把沈圜交出去。
他讲的时候，她就在煮药。
沈圜没问她端来的什么药，试了一下不烫便一饮而尽。
“毒药你也吃？”林纾问的诧异。
“我命，我认。”沈圜笑笑，“我太累了。”
“认个屁。”齐訾夜从床边站起来，“别死。你给我打回巫界。”
“我打回巫界，你来给我当副界主吗？”沈圜就偏头问她，“我这个人一向知恩图报的。”
“如果你觉得我救了你命就要把我搞上巫界，你这不是报恩，是拐骗。”齐訾夜面无表情，“不去。我不信你这么点时间就信任我。同样，你以为我就信任你？”
沈圜笑笑，不置可否。
他没留几日，巫界迟早循着气息找过来。伤好后，他便告辞了。
齐訾夜救过的人很多，沈圜只是其中一个。
说要报恩的很多，磕着头要给她当牛做马的都有。
齐訾夜没想到，自己能再遇到沈圜。
“我没用，这么久了还是少界主。”沈圜从山火中落到了她坐着的树上，“不过现在，你没有家了，可以跟我去巫界了吗？”
齐訾夜几乎怀疑他和官府一伙儿的。
那她就看看，这个姓沈的到底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沈圜很实诚的告诉她，自己是看上她宅心仁厚。当然道侣不道侣的，凭她心意。
他是真的举步维艰。用的人还是齐訾夜带上去的顾明苒。林纾婉拒了同上巫界，答应如果沈圜成了界主，她来做主宫掌事。
“知恩图报。”
是的，她上巫界，就是沈圜救了她，她来报恩。
那么现在，为沈圜，她可以以死换他上界主之位。
齐传铮看着她，恍惚间想起前世的楚云天。
“神界九千长阶，为爱，我阶阶歃血。”
“老界主你给我滚出来，今天不取你贱命，我不叫楚云天！”
齐传铮无声的笑了一下。
现在，齐訾夜也要去让老界主滚下来了。
齐訾夜跟上沈圜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想他们的认识，想沈圜全盘的信任，想她十六岁生日时，沈圜在一树繁花下升起长桥月繁灯焰火。
“和我做道侣吧。齐訾夜。我反悔了，我不想听你心意了，我想听我自己的心意。”
“要我做少副主还想要我给你个名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贪？”
“不贪，如何成事呢？”
那天晚上是齐訾夜第一次宿在沈圜房中。
也是沈圜第一次没有早起去巫界主宫骚扰老界主，他罢朝不去、推说身体不适。
“他还身体不适？他好的能一天收北域三十六城！”
老界主气，但无可奈何。
齐訾夜后来知道老界主气的中午饭都少吃了几筷子，笑的晚上汤都多喝了一碗。
“对嘛，多吃点，瞧你瘦的。”
沈圜殷勤的很，堂堂少界主亲自拿碗喂菜生怕他的少副主不吃。
“等我当界主，我许你一个副界主礼。”
齐訾夜无所谓结亲文书这东西，她是过了册印的少副主，比结亲文书有权限。
但沈圜信誓旦旦的，说一切平息之后，一定要拉着她签文书。
一切平息。
他已经努力到这一步了，轮到她推动最后一步了。
巫界主宫亮如白昼，齐訾夜坐于灵兽，缓缓抬手。
“领域结界，夜。”
昼夜颠倒，暗月蔽日。
沈先生，这一轮，我们一定要赢。
齐訾夜提剑，跟随沈圜，杀入了巫界主宫。
世人说什么正邪两派，你的手我握住就不会放开。
你是少界主也好，是沈圜也罢；是新政推行者也好，是谋逆大罪也罢……
我齐訾夜，誓死永随。
顾明苒也去了巫界主宫，她一向追随齐訾夜而战。
如果巫界需要一个未来。
如果巫界需要新的主人。
如果沈圜需要这个位置。
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偏生有了对抗权势的勇气。
如同逐光之征，十几岁的风声四子抗神而战。
如同在昭明谷，十六岁的齐传铮逃出生天。
活下来的没几个人，但他是其中一个。
于是从此，他们有了再一次赴死的勇气。
这条命，他们无所畏惧。
上穷碧落下黄泉，幽冥人界两相跨。
没关系，不过是弑火而已。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