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揽琛看着楚云天那双墨色的眼睛。
如同司火之神屠戮景氏时，知风召出问神，明知不敌却依然上前阻拦。
他想，他们师徒俩还真是一脉相承。
“嵇揽琛。”楚云天又唤了他一遍，“觉照砚，给我。”
他神色坚定，语气不容置喙。
嵇揽琛翻腕，把锦袋交给了楚云天。
楚云天接了：“你与我一起。”
如果我灵力枯竭，死在这里，你就把它带回天恒宗，交于大长老。
知风在位二十余年，与朝露阁、人界主宫合作，一直在与神界抢神器的持有。
不能让神界打开通路，再掀逐光之征。
神界也不想让人界拿到神器，打上神界。
现在，只剩昏晓玉了。
楚云天想，要不要告诉缪矜年他的记忆与缪矜年告诉他的有出入的事？
但很快他就摇了头。
要拿昏晓玉，也不是现在。
要打神界，更不是现在。
现在的人界，拿什么打神界？
除非纠集仙、人、鬼、妖、魔五界，再加一个巫界，他们六界齐心。
任重而道远。
骨醉宫就是想要神器，才去围主宫、围朝露阁、围天恒宗，才四处点火、扰的生民不得安心。
或者说，月州，想要这个人界界主，想与神界齐名。
——那简直是与虎谋皮，为虎作伥。
嵇揽琛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着，跟上了楚云天。
楚云天从少微景氏起，先试灵笔能恢复到哪一步。
嵇揽琛大概也没想到，自己送楚云天的笔，会用在这里。
萧执玉毁了的平宜，天恒宗来复还。
此事之后，盟令解约，天恒宗再也不会帮骨醉宫哪怕半件事，他们彻底分道扬镳。
不消楚云天说，嵇揽琛也知道，此事之后表面上的和平也没了，天恒宗会彻底与骨醉宫决裂。
你以旧盟令召天恒宗，好，天恒宗来赎回平宜。
这是最后一次。
也是楚云天，自己不想看见自己守护的生民就此迷茫的化为孤魂野鬼。
他还有多少灵力？
但他愿意。
“我助你。”景明拉住楚云天袖子。
楚云天慢慢蹲下，便见景明笑了笑：
“我和你说，我们景家，还真的满门忠义。”
甚至是景澄那个小姑娘。
在景屏想卖六堂求一条生路的时候，她一剑斩了自己这个姐姐的头颅。
“我景澄还在一日，你们就休想动六堂哪怕一个修士。”
她与月州修士同归于尽。
他们连杀带抓，尤其是女人，抓了许多想带回月州。
但她们个个宁死不屈，哪怕是自己撞剑。
就算是灭门，他们也会挣扎。
景家满门剩余一千余修士，无一人临阵脱逃。
他们在死前，都主动抽出了自己的修为交于景明。
“你要复还，就复他们吧。”景明笑笑，“我知道现在的情形对你来说很难理解。”
“我能明白。”楚云天握住人手腕，“相信我。”
“你们天恒宗，真的是……”景明把修为传给楚云天，“正人君子，上行下效。”
楚云天闭上眼，眼角砸下一滴泪。
他站起来，终于落下了第一笔。
嵇揽琛就看着楚云天展卷，他想起晏弦终生辰时他们开玩笑的那句“还不如楚云天给他画一幅”。
现在，楚云天真的执笔了。
绘长路、绘过往、绘景氏山水。
绘屋梁、绘房柱、绘平宜生民。
楚云天抽出自己修为，燃烧自己灵力，一点点修补着平八百里血流成河的平宜城。
平生安闲，宜室宜居。
嵇揽琛跟着楚云天，看着他慢慢枯槁。
青丝白发，寿元成墨。
“为天地表志、为生民映心、为人界辟前路、为万载铸先河。”
七日七夜不眠不休，楚云天从年轻温和、到垂垂老矣。
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落下的每一笔色彩，都是他身上的颜色。
他走过街巷、阡陌、红尘。
他看见那些修士不愿意复生而选择换自己的寿元给生民。
他想，如果是齐传铮跟着他，会不会拦下他根本不让他如此舍去自己？
幸好他身边的不是齐传铮。
幸好来的人是嵇揽琛。
很奇怪，那么多时刻拦下他不让他赴死的嵇揽琛，这时候却只是跟着他，不阻拦，只为他指路。
楚云天回过头，就是背着手的嵇揽琛，站在他身后。
如果是齐传铮跟着他……
楚云天笑着摇了摇头。
齐传铮也不是所有时刻都会在他身边的。
他早已习惯一个人赴死。
那些他独自面对死亡的时刻，那些他一次次重来的时刻，那些他不让齐传铮知道的时刻……
幸好齐传铮不知道。
楚云天舍不得齐传铮为他心疼。
平宜一点点倒退到一切未曾发生的时日，楚云天则终于看见了自己四辈子未曾见到的、自己年老的样子。
一切终于成为他最想看见的样子。
然而他虚幻在嵇揽琛面前的，还是十九岁的自己。
他怕齐传铮看见。
在一日又一日的落笔里，楚云天看见了白敛。
她走到秦风楼的位置，问，需要守灵人吗？
如果需要谁来镇灵。
如果需要谁驻守此地。
如果需要一个人……
那时的楚云天正落下最后一笔。
是平宜的城门。
平生安闲，宜室宜居。
白敛走入秦风楼的那一刻，大阵运转，生民归位。
他听见神界界主降下责问。
“楚云天，这是他们必历的死劫，你可知插手意味着什么？”
楚云天笑了笑，目光逐渐变得模糊。
他五感剩的最后一感是视觉。
他说……
“那我，更要管。”
尔后，他终于倒在了，他亲手绘成的平宜城中。
他听见嵇揽琛接住他，哽咽着说：
“楚云天，我们回天恒宗。”
——————
萧执玉抓走齐传铮倒没把他投进销生楼。
他欣赏的取水泡茶，诚恳的问齐传铮，要不要加入他们。
“反正你也是散修嘛。”
他如是说。
“萧执玉，”齐传铮看着人，“我真的不理解。”
为什么你做的事一定要拖我下水。
为什么你一定要毁了我的声名。
为什么那么多正路你不走你一定要在骨醉宫修歪门邪道。
“为什么？”萧执玉就笑，“没有为什么。”
我倒是想问你，齐传铮，你为什么会跟楚云天？
齐传铮没想到萧执玉把他抓来不把他扔去见云世藏也不把他扔去见磨镜帝师更不把他扔进销生楼当试验品折磨，而是闲聊般问他这么个问题。
为什么？因为情劫吗？
为什么？因为爱比自己先认出楚云天尔后第一面便缴械投降吗？
为什么？因为自己命中注定要被楚云天找到吗？
“齐传铮，”萧执玉俯身，附在人耳边，“你看，当个名门正派的正人君子太累了。”
稍有背道而驰，便面临百家攻讦。
“所以……”
萧执玉的嗓音带着蛊惑。
他说……
齐传铮，要不要跟我？
“跟我，比跟着楚云天，好太多了。”
萧执玉就笑。
“为什么是我。”
齐传铮转过身，直直的看着萧执玉。
妈的撞号了我们都是流氓你知不知道还我跟你。
齐传铮腹诽着，却没有说出口。
“因为你是轮回之神的血脉啊。”
萧执玉一副“你居然不知道吗”的表情。
“楚云天没告诉你？他也没告诉你他自己是轮生者？”
“……我知道。”
齐传铮略往后退了些，但后面就是桌子。
除了楚云天，他是真不习惯和人靠这么近。
所以晏弦终那天逗他玩他会严肃的说出“朋友都做不成”这种话。
好像自从沾上了楚云天的灵力他便如此了。
谁靠近他，便会被推开。
他是只属于楚云天的，他不允许其他人触碰他。
……灵力交换还能这样吗。
齐传铮有种明白了嵇揽琛为什么说楚云天是“骗”他灵力交换的感觉。
这他妈和此后几十年除了楚云天他不能再和别人有点任何行为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没给他上锁吗？
还是区别在没给他关起来？
虽然齐传铮不是这种水性杨花之人。
“退什么？”
萧执玉更加逼近人，却“咦”了一声：
“你身上有七阶以上的灵力？你和楚云天灵力交换了？”
“……”齐传铮环顾四周思考要不要给萧执玉一茶杯，“我是他亲眷。”
“噢，”萧执玉点点头，退回去在屋内踱了几步，“那你们感情可真好。”
“你到底抓我来做什么？”齐传铮终于忍无可忍了，“就是为了和我在这说闲话？”
“拉你入伙，让你跟我。”萧执玉耸肩，“你不愿意的话，你也可以走。你信不信今天你走出骨醉宫，绝不会有人拦你也绝不会有人让你掉哪怕一根头发？”
“我信，”齐传铮点头，“然后呢？我回去之后呢？你还是会骚扰我们，会四处点火，会诽谤我。”
萧执玉，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执着于毁了我？
“不为什么。”萧执面色平静，“我见不得你明明有捷径能登神界却选择跟在他身边为一群蝼蚁碌碌无为。”
你看，他们是如此脆弱。
摧毁，比呵护，简单成百上千倍。
所以，齐传铮，我不明白，你直接杀了楚云天夺回权柄重登神界，再一统七界自成神界界主，到时候所有人为你所奴役，你想如何“保护”便如何“保护”，这样不好吗？
齐传铮只觉得自己和萧执玉谈不起来那些生民大义。
他站起来，一步步走向萧执玉：“异想天开。”
或许楚云天死后，他会一统七界。
但现在，权柄与楚云天，他选楚云天。
“你选楚云天。”萧执玉点头，侧身让开一条路，“好，我放你走，我倒要看看，你如何选你的楚云天。”
“你什么意思？”齐传铮见萧执玉一副放他回去和楚云天见最后一面的样子，“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我可没对他做什么。”萧执玉摊手，“司火之神被逐了。因为屠戮生民。他没挨的过天雷刑罚，每手握一条无辜的人命便落一道；噢，准确的说，是你们的好宗主一换一凡人弑神重创了他，才让他没能挨的过天劫。”
至于楚云天，他可真是正人君子，我把你关在这的这几天，你猜怎么着？他居然想绘物成真重建平宜。
他一个人去完成这些意味着什么？它不会比守擎山柱阵容易。
守阵只是抵着擎山柱给仙界修补，重建意味着他要抽灵力与修为去催动觉照砚，而那些颜色……都出自他身上。
你明白吗？齐传铮。
他如何得到那些靛青褚石？他烧自己的骨头。
萧执玉说的轻描淡写，齐传铮却他越说心越沉。
楚云天真干得出来战后善后这种事。
取血为朱，取发为墨。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楚云天……为萧执玉他们犯下的错，赎罪了？
“想回去？”萧执玉看着站起来的齐传铮，“这么心疼你的楚云天？”
“萧执玉，”齐传铮一阵无力感涌上全身，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对付这种人自己就算毁了销生楼他也可能会拍着手夸自己烧的好，“……我问你，如果我做什么你可以放过他，行不行？你有什么看我们不满的，你冲我来，如果你知道一切，那你应该也知道他活不长，他只剩多久了？你要给他添堵？算我求你了，我随便你想干什么，你放过楚云天，他能做的我都能做，别针对他了，行不行？”
萧执玉只是偏头笑着，看齐传铮越说越无力，看齐传铮会坐在桌子上低下头忍耐着什么：“……哭了？你怎么也不经逗？我说他做什么去了你就信？你判断力呢？行啊，我放过他，我答应你到下一个新年之前都不动他，如何？”
“条件？”齐传铮面无表情，“你会这么好说话会这么爽快？”
“要是真如你所说，他活不久……”萧执玉就凑近齐传铮，一副要把人抱进怀里的架势，“那我要你在楚云天死后，跟我，为销生楼效命。”
只要你答应，我就放你走。
“……”齐传铮心想一个缪矜年一个萧执玉要不你们打一架吧都惦记我这个什么轮回之神的身份，“为什么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