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初年的长乐宫,总被一股挥之不去的药香缠绕,像是将春日的生机都熬煮成了苦涩的气息。殿内木窗半掩,细碎的阳光透过半掩的木窗洒进来,落在文子虞倚坐的软榻上,她穿着一身月白色曲裾,领口绣着暗纹兰草,因久病缠身,衣料松松地贴在单薄的肩头,连呼吸都带着轻浅的滞涩,仿佛稍一用力,便会将这具孱弱的身子压垮。
软榻旁的小几上,放着一盏刚温好的汤药,青瓷碗沿凝着细密的水珠,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文子虞的眼。她本是越妃妹妹的女儿,自小父母双亡,便养在宫中,文帝念及亲缘与怜悯,破例让她称自己为“父皇”,还封了郡主之位,可这尊贵的身份,却没换来一副康健的身子,常年汤药不离口,成了长乐宫里最安静也最让人心疼的存在。她正抬手想拂去落在衣襟上的一缕发丝,殿外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轻细的通报:“陛下驾到——”
文子虞下意识地直了直脊背,还未及整理衣容,文帝已推门而入。他身着明黄色龙纹常服,腰束玉带,面容间带着帝王的威严,却在看向软榻上的少女时,眼神柔和了几分。文帝身后,跟着一位身着青衫的男子,衣料是上好的蜀锦,领口袖口绣着素色云纹,腰间系着一块白玉佩,走路时玉佩轻响,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目清俊,一看便知是饱读诗书之人——正是近日被文帝召入宫中,专为文子虞授课的袁善见。
“栩栩,身子今日可好些了?”文帝走到软榻边,“怎么脸色还是这么苍白?汤药可按时喝了?”
“谢父皇关心,栩栩今日好多了,汤药也喝了。”她抬眼看向文帝身后的袁慎,目光在他清隽的眉眼间稍作停留,便又低垂下眼帘,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怯与病弱的怯懦。
文帝见状,侧身让开半步,将袁慎引到身前,朗声道:“栩栩,这位是袁善见袁公子,学识渊博,品行端正。今后便由他来教你读书识字,你可要好好听话,莫要再像从前那般任性。”
袁善见上前一步,对着文子虞微微躬身行礼,声音清朗:“臣袁慎,见过郡主。往后郡主的课业,便由臣负责,若有不当之处,还请郡主多担待。”他的语气恭敬却不谄媚,眼神坦荡,没有丝毫因文子虞病弱而流露的轻视,也没有因她郡主身份而显露的刻意讨好。
文子虞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下。文帝又叮嘱了几句“好好休养”“认真学课”的话,便带着袁慎离开了长乐宫,殿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直到暮色四合,长乐宫点起了宫灯,暖黄的灯火将殿内照得朦胧。文子端提着一个描金食盒,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他身着素色常服,面容与文帝有几分相似,却更显俊朗,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的英气,眼底满是对文子虞的关切。
“栩栩,三哥哥来看你了。”文子端将食盒放在小几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碟晶莹剔透的蜜饯,有青梅、荔枝、桂圆,都是文子虞平日里爱吃的。他拿起一颗青梅,递到文子虞嘴边,“今日听闻父皇给你找了位夫子,可还合你心意?若是不喜欢,三哥哥再跟父皇说,换一个便是。”
文子虞张口咬住青梅,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驱散了些许药味。她看着文子端,眼底泛起浅浅的水光:“三哥哥,夫子人很好,栩栩没有不喜欢。”
文子端坐在软榻边,伸手握住文子虞的手腕。“栩栩别怕,不管是夫子,还是宫里其他人,若是有人敢逼你做不喜欢的事,有三哥哥在,谁也不能伤你分毫。”
文子虞靠在文子端的肩头,“三哥哥,有你在,栩栩什么都不怕。”
第二日清晨,长乐宫的药香尚未散尽,窗纱外已透着淡青色的天光。文子虞穿着一身藕荷色曲裾,衬得她脸色稍显红润,慢步走到殿内的书桌前。桌上已铺好素色宣纸,砚台里研好了墨。
辰时刚过,袁慎便准时抵达。他今日换了一身石青色直裰,腰间玉带换成了素银扣,少了几分昨日的疏离,多了些书卷气。进门时,他见文子虞正低头用指尖轻划书页,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倒有几分安静读书的模样。
“郡主早安。”袁慎躬身行礼,声音依旧清朗,“今日我们从《邶风·击鼓》学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句,郡主可曾读过?”
文子虞抬眼,指尖仍停在书页上,嘴角却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夫子,这句我自然读过。可依我看,所谓‘执子之手’,不过是权贵联姻的戏言罢了。”
袁慎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文子虞,眼底的温和淡去几分:“郡主何出此言?”
“夫子身处朝堂,难道还看不明白?”文子虞身子微微后靠,倚在椅背上,语气带着几分病弱之人特有的慵懒,“世家公子与贵女成婚,哪有什么‘偕老’的情意?不过是为了家族权势,为了朝堂制衡,把‘执手’当交易罢了。”
袁慎放下书卷,走到书桌前:“郡主既知联姻关乎家族与朝堂,便该明白自身责任——身为皇室郡主,你的婚姻从不由私情决定,更不该沉溺于儿女情长,忽视肩上的担子。”
他的话直接而尖锐,戳中了文子虞刻意回避的话题。她脸色微变,胸口忽然一阵发闷,忍不住猛地咳嗽起来,一只手紧紧抓着桌沿,另一只手忙去摸袖中的帕子。待咳嗽稍缓,她展开帕子,洁白的丝帕上竟染了淡红的血迹,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袁慎见状,眉头顿时皱起,刚想上前,殿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文子端带着怒意的声音:“袁善见!”
文子端推门而入时,恰好看到文子虞握着染血的帕子,脸色苍白如纸,而袁慎正站在她身前,神色凝重。他心头一紧,快步冲过去,一把将文子虞护在身后,冷眸如冰般扫向袁慎:“袁善见,父皇把栩栩交给你教读书,不是让你用这些话气她的!你若教不好,我不介意请父皇换个人来!”
他的声音带着皇子的威严,语气里满是护短的怒意,手臂紧紧环着文子虞的肩膀,仿佛怕袁慎再伤她分毫。文子虞靠在文子端怀里,咳嗽虽停了,却仍微微喘息,她抬头看向袁慎,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被维护的暖意,也有几分对袁慎的歉意,却终究没说一句话。
袁慎看着眼前的情景,却没有辩解。他知道文子端护妹心切,此刻多说无益,只躬身行了一礼:“三皇子息怒,是臣失言,惊扰了郡主。今日课业便到这里,臣明日再来。”
说罢,他转身便走,石青色的衣摆划过地面,没有丝毫停留。直到殿门关上,文子端才低头看向怀里的文子虞,语气瞬间软下来,带着心疼:“栩栩,哪里不舒服?快让哥哥看看,是不是又难受了?”
文子虞摇摇头,将染血的帕子悄悄藏进袖中,靠在文子端胸前,声音软糯:“三哥哥,我没事,就是刚才咳得急了些。夫子也没说错,是我自己不争气。”
“什么没错?”文子端抬手轻轻揉着她的后背,“他不该说那些惹你生气的话!以后他若再敢这样,哥哥一定为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