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迟第一次听到“朝云姑娘”的名号,是在一场喧嚣的酒局上。
彼时他刚处理完一桩棘手的案子,暂歇京城,正被一群京城的纨绔围着敬酒。有人拍着桌子吹嘘,说月满楼的朝云姑娘琴弦一动,能让铁石心肠的人掉眼泪,燕迟嗤笑一声,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他见惯了风月场里的伎俩,所谓“传奇”,不过是些精心包装的钓饵。
直到那月初三,他为查一桩药材走私案,不得不乔装成富商混入月满楼。临水的阁楼里,素衣女子端坐琴前,月光落她肩头,像覆了层薄霜。指尖落下,第一声琴音便敲碎了满场的浮躁,那不是靡靡之音,倒像寒山寺的钟声,清冽得能穿透人心。
燕迟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他见惯了刀光剑影,看惯了尔虞我诈,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清冷里藏着钩子,淡漠中裹着火焰,分明是拒人千里,偏让人忍不住想撕破那层冰壳,看看底下藏着怎样的滚烫。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胡虞起身谢幕,目光扫过人群时,与燕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燕迟也在打量她。这女子绝非普通风尘人,她的站姿、眼神,甚至指尖落琴的弧度,都透着刻意的疏离与掌控,仿佛这满场的追捧与痴迷,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几日后,燕迟借故再次登门,却被老鸨拦下:“朝云姑娘今日不见客。”
“我不是来听琴的。”燕迟递过一枚刻着飞燕纹样的令牌,声音低沉,“我是来问她,一些案子的情况。”
阁楼内,胡虞正临窗折花,闻言动作一顿。她转过身,脸上已换上惯常的淡漠,指尖捻着那枚令牌,眼底闪过一丝玩味:“这位公子,奴家一直待着月满楼哪里会扯上什么案子?”
“是吗?”燕迟逼近一步。
胡虞抬眼,魅术悄然流转,眼神瞬间变得缠绵:“公子若想聊‘风月’,我便陪你聊;若想寻麻烦,恕不奉陪。”
燕迟不为所动,目光如炬,落在她捻着令牌的指尖上:“月满楼近三月来,收了三批来路不明的药材,都用香料腌过,掩了药味。前两日城西药铺出事,死的那掌柜,恰好是月满楼的常客。”
他每说一句,胡虞折花的动作就慢一分。她早知这京城藏污纳垢,却没料到自己落脚的地方竟也裹着龌龊,更没料到燕迟的鼻子这么灵。
“公子说笑了。”她将花枝插进瓶中,转身时已换上无辜的笑,“妈妈进货向来只看成色,哪管什么来路?倒是公子,查案查到风月场,不怕坏了规矩?”
燕迟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规矩?在我这里,能抓到凶手的就是规矩。”
胡虞心头一凛,面上却笑得更柔,主动往他身前凑了寸许,发间的异香漫过去:“那公子想让我做什么?指认妈妈?”她指尖点在他胸口,画了个暧昧的圈,“还是陪公子……”
“还是陪公子‘查案’?”胡虞的尾音拖得绵长,像根柔软的丝线,轻轻缠上燕迟的心跳。她指尖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进来,带着点妖异的暖意,与他掌心的微凉形成奇妙的对比。
燕迟的目光掠过她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喉间发紧:“月满楼的药材都经谁的手?库房钥匙在谁那里?”
“妈妈的亲随管着库房呢。”胡虞眨了眨眼,忽然踮脚凑近,热气喷在他耳尖,“不过嘛……他每晚亥时都会去后院柴房偷喝两盅,钥匙就挂在腰上,晃悠悠的,很好拿。”
她的发丝扫过他的颈侧,带着股勾人的甜香,燕迟猛地侧过脸,避开那阵让人心猿意马的气息:“你想如何?”
“帮你偷钥匙。”胡虞抽回手,指尖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刮,像片羽毛拂过,“但我有条件。”
“说。”燕迟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没再后退。
“若我拿到钥匙,你得答应我……”她故意顿了顿,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眼底的狡黠几乎要溢出来,“陪我在这月满楼听一夜‘琴’。就你我二人,不许带随从。”
燕迟皱眉,显然觉得这条件荒唐。可看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像藏着星子的深潭,拒绝的话竟卡在了喉咙里。
“怎么?燕公子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胡虞轻笑,转身走向琴案,素手抚上琴弦,“还是说……怕自己听着听着,就忘了查案的正事?”
“好。”他听到自己说,“亥时,我在柴房外等你。”
胡虞随即笑出声,琴声里都染了几分雀跃:“一言为定。”
夜幕降临时,月满楼的喧嚣渐渐沉下去。胡虞揣着包刚从后厨摸来的桂花糕,溜到后院时,燕迟已靠在柴房的柱子上,一身玄衣融在暗影里,只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来了?”他低声问,气息里带着淡淡的酒气。
“刚哄走妈妈,费了些功夫。”胡虞把桂花糕塞给他,“垫垫肚子,等会儿才有劲干活。”
燕迟捏着那包温热的糕点,指尖微顿。他入军营多年,见惯了阴谋诡计,却从未有人在这种时候,塞给他一包甜腻的点心。
正怔忡间,柴房里传来了鼾声。胡虞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像只灵活的猫,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不过片刻,她便捏着串黄铜钥匙出来,冲他晃了晃,眼底闪着得意的光。
“走。”燕迟接过钥匙,转身往库房走。
库房里弥漫着浓重的香料味,掩不住底下藏着的苦涩药气。胡虞跟着燕迟翻查那些贴着“陈皮”“当归”标签的木箱,忽然在角落发现个上锁的黑檀木盒。
“这是什么?”她刚想伸手,就被燕迟按住。
“别动,小心有机关。”他从腰间摸出根细针,在锁眼里拨弄片刻,“咔哒”一声,盒子开了。里面有一些“特殊药材”,还有一叠泛黄的账册,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日期和人名,最后几页赫然写着城西药铺掌柜的名字。
回到阁楼时,月色正好。胡虞坐在琴前,指尖落下,琴声不再是清冷的禅意,倒像带着点缠绵的暖意。燕离坐在对面,手里捏着那杯没动过的茶,目光落在她认真的侧脸,竟忘了移开。
琴音刚停,胡虞走到他身后,忽然伸手环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背上,声音慵懒,“公子现在信我了吗?”
燕迟身体一僵,反手想推开她,却被她抱得更紧。她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带着淡淡的花香,搅得他心湖微澜,气血上涌。
“朝云姑娘。”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别胡闹。”
“我没胡闹。”胡虞仰头看他,眼底的魅术褪去,只剩几分认真,“我帮了你,你是不是该……兑现承诺,我们说好听一夜的‘琴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