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将军顶遥遥相望的另一座山头上,虎头寨的制高点。刘佩绪和他手下的一众民团头目,正人手一个德制蔡式望远镜,完整地观看了这场堪称经典的阵地防御战。
从战斗一开始,他们的心就一直悬着。当看到日军那铺天盖地的炮火将整个将军顶都笼罩进去的时候,许多人的脸色都白了。山坡上那些碗口粗的松树,在爆炸的气浪中被成片地撕碎,抛向天空。泥土和碎石组成的暴雨,将整个山头都犁了一遍。
他们自问,如果是自己的民团在那样的炮火下,恐怕一个照面,就得死伤大半,直接崩溃。
“完了,这伙外乡人怕是顶不住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头目喃喃自语,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是啊,这小鬼子的炮,也太他娘的厉害了。跟天上的雷公发了怒一样,隔着这么远,听着都震得心肝发颤。”
刘佩绪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望远镜,望远镜外壳几乎要被他手心的汗水浸湿。他心里也在打鼓,要是这支独立旅被鬼子一顿炮就给轰垮了,那他今天答应约法三章,可就成了天堂寨百十年来的天大笑话。他刘佩绪的脸,往后还往哪儿搁。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当炮火停歇,日军开始冲锋时。山顶上,那支他们以为已经被炸成碎片的部队,竟然爆发出如此恐怖的火力。当看到日军的步兵一头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铁城墙,在山顶那片狭窄的棱线上被砍瓜切菜般地成片消灭时。这些平日里最多只跟小股日军侦察兵打过伏击战的团丁们,一个个都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从未想过,仗,还可以这么打。
“乖乖……”
一个跟着刘佩绪多年的民团老兵,终于忍不住放下了望远镜,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生怕是自己看花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鬼子的炮弹,怎么跟瞎了眼一样,全都打到山顶前面去了?那些兵是铁打的吗?那么猛的炮,愣是一个没伤着?”
另一个头目也想不通,满脸的困惑。
“是啊,那些兵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刚才炮轰的时候,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鬼子一上来,他们就全冒出来了。”
“还有那机枪,我的个老天爷,少说也有几十挺吧?那子弹打得,跟瓢泼的大雨一样,太他娘的过瘾了!”
山顶上,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和议论声。如果说,之前李逍遥在聚义厅里那番话,带给他们的是精神上的震撼。那么眼前这场实实在在的战斗,带给他们的,就是视觉上和战术认知上的,彻底颠覆。
然而,更让他们感到震撼的,还在后面。
战斗暂时告一段落,进入了短暂的间歇期。通过望远镜,他们清晰地看到。对面的阵地上,一切都有条不紊,丝毫没有大战过后的混乱。
一队队穿着同样军装,但没有携带武器的后勤兵,扛着弹药箱,抬着担架,迈着整齐的步伐,有条不紊地从后方进入前沿阵地。他们将一箱箱码放整齐的子弹和捆扎好的手榴弹补充到战壕里。又将被炮弹震落的泥土和碎石清理干净,用工兵锹拍打着,加固着工事的胸墙。
他们看到,有几个负伤的士兵被从战壕里抬了下来。那些士兵的胳膊或者腿上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脸上因为疼痛而毫无血色。但他们的嘴里,却还在高喊着战斗口号,为阵地上的战友们加油打气。甚至有一个胳膊被打穿的伤兵,被抬下山的时候,还在挣扎着对身边的战友喊:“给老子留个鬼子!等老子包扎好了,回来亲手宰了他!”
那股子悍勇之气,隔着几里地,都仿佛能扑面而来。
他们还看到,在阵地的后方,穿着不同颜色军装的部队,正在同一个指挥体系下,协同作战,毫无芥蒂。穿着灰色军装的八路军士兵,正在帮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晋绥军士兵,搬运炮弹。
那种强大的战斗力,那种高昂的士气,那种严明的纪律。与他们平日里松松散散,打仗全凭一腔血勇的作风,形成了天与地一般鲜明的对比。
一个民团老兵,再次放下望远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
“乖乖,这哪里是军队,这是一群下了山的猛虎。我们跟人家一比,就是一群看家护院的土狗。”
这句话,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民团的队伍里,开始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许多年轻的团丁,眼神里不再是戒备和敌意,而是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向往和敬佩。
大丈夫当如是。当兵,就该当这样的兵。打仗,就该打这样的仗。
刘佩绪本人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握着望远镜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也是军人出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要将一支部队训练到这种程度,需要付出多大的心血。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一支部队,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时。他那个性格冲动,天不怕地不怕的侄子,一个名叫刘胜的二十出头的青年,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几步冲到刘佩绪的面前,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全是血丝。
“大伯!”
刘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我们不能再看了!他们在为我们天堂寨流血!他们在山下打生打死,我们就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还是不是带把的爷们!”
“大伯,下令吧!我们下去,干他娘的!”
刘佩绪的眉头紧锁,没有说话。他有他的顾虑。下去参战,就等于把整个虎头寨的家底,都押在了这支外来的部队身上。赢了还好说。要是输了,他刘家几代人在这天堂寨积攒下来的基业,可就全完了。
“大伯!你还在犹豫什么!”
刘胜见刘佩绪不为所动,急得直跺脚。
“我们跟鬼子也有血仇!我爹,就是三年前死在鬼子飞机扔的炸弹下的!这个仇,我今天就要报!你要是怕,我不怕!我带人去!”
说完,他竟然不顾刘佩绪的阻拦,转身对着自己手下那帮同样年轻气盛的弟兄们大吼一声。
“是爷们的,想下去干鬼子的,跟我走!”
“走!”
“干他娘的!”
几十个热血上头的年轻人,嗷嗷叫着响应。刘胜一挥手,竟然真的不顾军令,私自带了这一队人,抄着一条他们熟悉无比的山间小路,朝着日军的侧后方,悄悄地摸了过去。
“反了!反了!”
刘佩绪气得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十个身影,消失在了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