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纸被缓缓折好,揣进胸前的口袋,动作一丝不苟。
身边的炮火声,在这一刻似乎遥远了下去。持续了一整天的厮杀,让下关码头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三五八团的弟兄们,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将日军数个联队的进攻,挡在了这片最后的阵地上。
“团座!”
副官方立功拖着一条被弹片划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声音嘶哑。
“鬼子又组织了一波冲锋,看样子是想把我们一口吞了!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楚云飞没有看他,目光越过眼前的断壁残垣,投向了远处黑压压的日军阵地。那里坦克的轰鸣声,军官的叫嚣声,混杂在一起。
“命令。”
楚云飞的声音很平静的下达命令。
“一营、二营,交替掩护,向三号码头收缩。”
方立功猛地一愣。
“团座,这是要……撤?”
“是。”
楚云飞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李总指挥的命令,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方立功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看到了楚云飞的眼神,那是一种混合着痛苦、疲惫,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神。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早已是强弩之末的三五八团残部,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再一次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一营的,跟我顶住!掩护二营的弟兄先走!”
“机枪!把机枪架到那边的废墟上!给老子狠狠地打!”
士兵们嘶吼着,将所剩不多的弹药,倾泻向冲上来的日军。密集的火舌,在黄昏的余光中,编织出一道死亡的屏障,暂时阻挡了日军的脚步。
二营的弟兄们,趁着这个空隙,搀扶着伤员,抬着牺牲战友的尸体,开始缓缓向着江边最后一艘渡轮的方向退去。
江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血腥味。
通往浦口的铁路大桥上,另一场无声的战斗,正在进行。
工兵营的十几名弟兄,像壁虎一样,紧紧贴在冰冷的钢铁桥身上。他们腰间缠着绳索,身上挂满了炸药包和引信。日军的炮弹,不断地在他们身边落下,激起冲天的水柱。桥面上,日军的机枪也在疯狂扫射,子弹打在钢梁上,迸溅出一串串火星。
“快!再快点!时间不多了!”
工兵营长王大柱,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对着耳麦嘶吼着。
他的左臂,刚才被一颗流弹打穿,鲜血染红了半边棉衣,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右手依旧死死地抓着扳手,拧紧最后一颗固定炸药的螺栓。
一个年轻的工兵,刚刚把一包炸药固定好,还没来得及撤离,一发炮弹就在他头顶的桥面上爆炸了。剧烈的冲击波,直接将他从桥上掀了下去。
“小猴子!”
王大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年轻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坠入了滚滚长江,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王大柱的眼睛,瞬间红了。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今天就是死,也得把这桥给老子炸了!”
悲愤,化作了力量。剩下的工兵,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一个又一个关键的承重节点,被安放上了足量的炸药。引爆线路,在他们手中,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迅速覆盖了整座大桥。
“报告团座!炸药安装完毕!”
王大柱嘶哑的声音,从楚云飞的步话机里传来。
“撤回来。”
楚云飞下达了命令。
江边的码头上,三五八团最后的残兵,已经陆续登上了那艘孤零零的渡轮。船不大,原本是用来运货的,此刻却挤满了浑身血污的士兵。
楚云飞站在跳板旁,亲自清点着人数。
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士兵,都带着伤。他们默默地,对着自己的团长,行一个注目礼,然后走上船。
工兵营的弟兄们,是最后一批撤下来的。他们身上,脸上,全是黑色的油污和硝烟的痕迹。
“团座。”
王大柱走到楚云飞面前,敬了一个礼。
“工兵营,应到一百二十人,实到,九人。”
楚云飞的身体,微微一震。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王大柱的肩膀。
“辛苦了,弟兄们。”
“上船吧。”
楚云飞最后一个踏上了渡轮。
渡轮的引擎发出轰鸣,缓缓驶离码头。
对岸,日军的追兵,已经冲到了江边。他们看着缓缓驶向江心的渡轮,气急败坏地,用机枪疯狂地扫射着。子弹打在船舷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楚云飞站在船头,任凭冰冷的江风,吹拂着他破烂的军装。
没有理会对岸的叫嚣,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引爆器。
目光,越过了那座钢铁大桥,望向了更远处的南京城。
那座曾经繁华的六朝古都,此刻,正燃起熊熊大火。冲天的火光,将半个天空都映成了红色。无数的黑烟,如同巨龙一般,在城市的上空翻滚、咆哮。
那里,有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那里,有牺牲的袍泽。
那里,承载着一个民族的苦难与血泪。
楚云飞缓缓地,按下了引爆器上的红色按钮。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
横跨长江的铁路大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如同一个被巨人拦腰折断的玩具。巨大的钢铁桥身,从中间开始,猛地向上拱起,随即,在一片耀眼的火光中,轰然坍塌。
断裂的钢筋,扭曲的桥墩,如同怪兽的残骸,坠入了滚滚长江。激起的浪花,高达数十米。
江水,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搅动得如同沸腾了一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天堑,重现。
对岸的日军追兵,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彻底惊呆了。他们只能隔着宽阔的江面,发出无能的怒吼。
渡轮,缓缓驶向江心。
楚云飞回望着那座逐渐远去的,燃烧的城市。
百感交集。
缓缓地抬起右手,对着南京城的方向,对着那片火海,对着那无数牺牲的英灵,敬了一个标准的,黄埔军人式的军礼。
这个军礼,既是告别,也是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