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逍遥的目光穿过作战室里缭绕不散的烟雾,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那张盖着厚帆布的桌子上,瞬间吸引了指挥部里所有人的注意。
那目光像是一支无声的令箭,让刚刚还沉浸在找到敌人软肋的兴奋中的将领们,心头莫名一紧。
“把那东西抬过来。”
他对着王雷下达了命令,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
王雷立刻会意,亲自上前和另一名队员一起,将那部缴获来的日式电台连同那本珍贵的密码本,一起小心翼翼地抬到了核心作战室的沙盘旁。
帆布被“哗啦”一声揭开,露出了那部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机器。
在马灯昏黄的光线映照下,这部刚刚还在敌营中效力的机器,此刻安静地趴伏着,像一头被驯服的钢铁野兽,显得神秘而又危险。
在场的将领们都认得这东西。
他们也都知道,正是这部电台,在三天前发出了一份石破天惊的假情报,像一剂强效麻药,暂时麻痹了城外那头嗜血的战争巨兽,为岌岌可危的南京城争取到了宝贵的三天喘息之机。
现在,李逍遥又把它抬了出来。
他想做什么?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念头,在众人心中同时升起。
难道……还想再故技重施?
这不可能!
一名黄埔系的师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第一个出声反对,语气急切。
“李旅长,使不得!这绝对使不得!”
“鬼子不是傻子!我们刚刚用飞雷炮把他们一个中队给扬了,他们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水厂的计划彻底失败,之前的电报是假的!这时候再冒充他们的特务发报,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他们我们缴获了电台,自投罗网吗?”
这番话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欺骗这种手段,用一次是奇谋,用第二次,那就是愚蠢。
日军指挥部现在肯定是暴跳如雷,正憋着一股劲要报复,怎么可能还会相信来自同一个信源的任何信息?
“是啊,旅长。”另一名将领也附和道,脸上写满了忧虑,“我们好不容易才稳住阵脚,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不能再用这种方式去刺激他们了。万一弄巧成拙,只会招来更疯狂的报复。”
指挥部里,一时间议论纷纷,反对的声音占了绝对上风。
李逍遥没有急于辩解,只是静静地听着。
等所有人都说完了,他才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林工!”
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的电讯专家林默立刻快步走了进来。
他的头发比三天前更加蓬乱了,黑眼圈深得像是用锅底灰抹上去的,但那双藏在厚厚镜片后面的眼睛,却因为极度的亢奋而闪闪发光,亮得吓人。
“旅长!”他一进来就敬了个不甚标准的军礼。
“还能用吗?”李逍遥指着电台,问题问得直接,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刚才那些反对意见。
“能!保证能!”林默几乎是拍着胸脯保证,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他走到电台边,像抚摸情人一样轻轻拂过冰冷的机身。
“旅长,您放心!我们这几天,把那个鬼子头目的发报指法研究了个底朝天!我让学生们把他之前发过的所有密电都转换成了音频,一个点一个点地听,一个词一个词地分析!”
林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神情专注得像一个痴迷于艺术的工匠。
“我们发现,这个鬼子发长码的时候,尾音会习惯性地拖长零点零八秒,几乎微不可闻。在发送数字‘七’的时候,第二个短码和第三个短码之间的间隔,会比常规间隔短上零点零五秒。还有,他在发送‘计划’这个词组的时候,两个字之间的停顿……”
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那些精确到毫秒的细节,听得在场一群只懂打仗的将军们云里雾里,却又不明觉厉。
“我们已经把这些习惯,全部做成了数据模型。只要您下令,我随时可以再冒充他一次!保证连他亲娘都听不出来,这就是他亲手敲出来的!”
李逍遥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要的,就是这种极致的专业。
他就是要设一个局,一个利用敌人心理弱点,环环相扣的连环局。
他走到地图前,看着城外日军的部署,缓缓开口,像是在对众人分析,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各位,鬼子的高层现在有两种情绪,像两条毒蛇一样在他们心里撕咬。”
“第一,是发现被我们欺骗后的暴怒。这种暴怒,会让他们急于报复,不计代价地攻城,想要用我们的血来洗刷他们的耻辱。”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还有第二种情绪,那就是对‘枯井计划’本身,依然抱有幻想和贪婪。”
“暴怒,会让他们失去理智。但贪婪,会让他们对任何与‘枯井计划’相关的信息,都保持高度的、甚至是神经质的关注。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心理弱点。”
“人一旦被贪婪蒙蔽了双眼,判断力就会直线下降。他们渴望一个奇迹,一个能让他们兵不血刃,轻松获取胜利的奇迹。而我们,就是要再给他们这样一个奇迹。”
“所以,我要再冒充一次井上雄彦。利用这个身份,发送第二封电报。”
王雷的眉头立刻紧紧地锁了起来。
“旅长,这……这太悬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就算我们能模仿指法,可内容呢?他们已经知道水厂的计划失败了,我们还能说什么?难道说我们又成功了一次?他们不会信的。”
“他们会的。”李逍遥的眼神透着一股强大的,几乎能洞穿人心的自信,“因为我们这次,不是要阻止他们,而是要‘帮助’他们。”
他拿起一支铅笔,没有立刻下笔,而是在一张空白的电报纸上空,停顿了许久,像一个最顶尖的棋手,在脑中推演着每一步棋的无数种变化。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李逍遥的笔尖。
沙沙的写字声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有了。”片刻之后,李逍遥停下笔,将那张写满了日文的纸递给了身边的参谋。
那名参谋是专门从大学里请来的语言专家,他接过纸,对着众人低声翻译了出来。
“枯井计划出现意外。”
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等于直接承认了之前的失败,也承认了第一份电报是假的。这还怎么骗下去?
“病毒发生未知变异,威力远超预期,但出现失控迹象,部分区域已无法控制。急需帝国最顶级的生化专家及炮兵工程专家前来协助。”
念到这里,参谋顿了一下,脸上写满了不解,看向李逍遥。
要生化专家可以理解,可为什么要炮兵工程专家?这跟控制病毒有什么关系?风马牛不相及。
李逍遥解释道,声音冷静得像是在解一道数学题。
“生化专家是诱饵,是让他们相信这个谎言的基础。而炮兵工程专家,才是我们真正的目标。”
“我要给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把这两个领域的专家捆绑在一起的理由。这个理由必须听起来荒诞,但又符合他们对未知力量的想象和恐惧。”
他示意参谋继续念下去。
“变异病毒已展现出强大的金属腐蚀性,普通隔离设施无法阻止其渗透。需工程专家构建以铅、陶瓷为核心的特种隔离井,以控制并评估其作为新型战略武器的价值。”
“为保绝密,请专家团队于两日后拂晓,到城西三十里外,一处名为‘上村’的废弃村庄进行秘密会晤。”
电文念完,指挥部里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天衣无缝,却又恶毒到骨子里的谎言给惊呆了。
这个计划,太毒了!
它完美地利用了日军的贪婪。“病毒变异”、“威力超预期”、“战略武器价值”,每一个词都在撩拨着日军高层最敏感的神经。
而“金属腐蚀性”,这个看似荒诞不经的理由,却像一根最巧妙的绳索,将生化专家和工程专家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群体给硬生生地绑在了一起。
至于为什么要炮兵工程专家?
因为整个华中方面军里,最懂精密材料学和特种构筑的,除了那批伺候重炮的宝贝疙瘩,还能有谁!
王雷看着这份电文,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地发凉。
“旅长,这……这简直是把鬼子往死路上逼啊。他们……真的会信吗?”
“战争,就是一场赌博。赌注是人命。”李逍遥看着那部闪烁着微弱指示灯的电台,平静地说道,“我们赌的,就是敌人的贪婪和傲慢。而这两样东西,他们从来都不缺。”
电文被送进了电讯室。
林默坐在发报机前,再次开始了那场在刀尖上的舞蹈。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排出脑海,手指轻巧地放在了电键上。
“滴…滴滴…滴……”
清脆的电码声带着致命的诱惑,像一个无形的幽灵,飞向了城外的日军指挥部。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比上一次更加漫长,更加煎熬。
一个小时过去了,毫无回音。
两个小时过去了,接收机依旧一片沉寂。
指挥部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烟头在烟灰缸里堆成了小山。
难道,真的被识破了?
就在众人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接收机那沉寂已久的喇叭里,突然响起了微弱的电流声。
“滴滴滴……滴滴……”
林默几乎是整个人扑到了机器前,飞快地抄录下那串姗姗来迟的电码。
他甚至来不及进行完整的破译,只是对照着密码本翻译出了最关键的几个词,就将那张写满密码的纸条递了出来,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旅长,鬼子回电了。”
“他们说什么?”李逍遥的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丝毫的紧张。
“他们说……他们需要征求一个人的意见。”
“谁?”
林默看着手里的译文,一字一顿地念道,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众人紧张的心湖里。
“井上雄彦在国内的老师,陆军总医院的细菌学权威,石井四郎。”
计划能否成功,悬于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