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炮击停止的第一个小时,南京城里依旧安静得可怕。那些蜷缩在地道里的士兵们,一开始还以为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一个个紧张地握紧了手里的枪,等待着更猛烈的打击。地道里,空气潮湿而浑浊,混合着汗味、土腥味和伤药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但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除了偶尔几声零星的冷枪,那足以让大地颤抖的炮声,真的没有再响起。
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之下,一部庞大的战争机器,却以惊人的速度再次高速运转起来。
李逍遥几乎是在确认日军炮火停歇的瞬间,就接连下达了两项命令。整个地下指挥部里,所有的参谋、军官、通讯兵都动了起来,电报声、电话铃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争分夺秒的交响。
第一项命令,直指那悬在全城军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日军的二十四厘攻城重炮。
“立刻组织上百个精干的观察哨,携带所有能找到的测量工具,给我潜伏到城墙废墟和所有我们还能控制的制高点上去!”李逍遥的指挥杆,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些已经被炮火夷为平地的区域,“我要你们用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办法,给我把鬼子的炮兵阵地挖出来!”
这个办法,就是“声光测距法”。
一种在一战时期被广泛运用,却因为技术要求高、危险性大而逐渐被淘汰的古老炮位测算方法。其原理很简单,利用光速远快于声速的特点,在看到敌方火炮开火的闪光时开始计时,直到听到炮声为止,通过时间差来计算出大致的距离。
再由多个不同位置的观察哨,用简易的十字交叉法,就能大致标定出敌军炮兵阵地的位置。
这个任务,无异于与死神共舞。观察哨必须潜伏在距离前线最近,视野最开阔的地方。这些地方,也必然是下一轮炮击最先覆盖的区域。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为战友们换取那珍贵无比的射击诸元。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一个个由老兵和测绘员组成的特别行动小组,开始在夜色的掩护下,如同幽灵般渗出地道,消失在茫茫的废墟之中。
第二项命令,则指向了兵工厂。
李逍遥将满头大汗的兵工厂负责人,一个名叫张万和的老工匠,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将一张画着草图的纸,拍在了张万和的面前。
“老张,看看这个。”
张万和凑过去,借着马灯昏黄的光,看清了图纸上的东西。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粗鄙的玩意儿。一个大号的汽油桶,被斜斜地固定在一个木架子上,桶底似乎被掏空了,下面放着一堆看不懂的东西。
“旅长,这……这是啥?”张万和一头雾水。他是个老兵工,跟枪炮打了半辈子交道,从汉阳造到捷克式,他闭着眼睛都能拆了再装回去。可眼前这东西,没炮管,没瞄准具,甚至连个像样的炮闩都没有,简直就像是孩子们的玩具。
“这叫‘飞雷炮’。”李逍遥指着图纸解释道,“原理很简单,利用汽油桶当炮管,在底部放置大威力的发射药包,把一个捆扎好的,至少二十公斤的炸药包,给我扔到三百米外去。”
“扔……扔炸药包?”张万和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造了一辈子枪炮,还从没听说过这种闻所未闻的“炮”。这哪里是炮,这分明就是个投石机,还是用火药的。
“对,就是扔炸药包。”李逍遥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坚定,“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利用我们缴获的所有汽油桶和炸药,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我造出二十门来!越多越好!”
张万和看着图纸,愁眉苦脸地说:“旅长,您这不是为难我老张吗?这玩意……没炮管,它能打出去吗?这发射药的用量怎么控制?放多了,怕是连桶都得炸飞了。放少了,那炸药包怕是刚出桶口就掉下来了。还有,这炸药包在天上翻跟头怎么办?万一掉自己人阵地上……”
他一连串的问题,都是最现实的技术难题。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可真要让它听话,比造一门真正的炮还难。
“老张,你不用管它怎么打出去,你只要让它能飞起来,剩下的,交给李云龙。”李逍遥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话,“我只要结果。三天,我只有三天时间。”
张万和看着李逍遥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把所有疑问都咽了回去。他知道,这位年轻的旅长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这看似荒唐的东西背后,一定藏着什么大杀器。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拿着那张薄薄的图纸,像是接下了一道军令状。
“是!保证完成任务!”
张万和转身离开,脚步匆匆。刚走到门口,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技术人员特有的执拗。
“旅长,我还有个问题。这东西……它没有膛线,炸药包的形状也不规则,飞出去肯定会翻滚。这方向和落点,怕是连天上的神仙都算不准。咱们总得有个大概的章法吧?”
李逍遥笑了笑,走到他身边,拿起铅笔在图纸上炸药包的位置画了一个小小的尾翼结构。
“老张,你提醒我了。给炸药包加上一个简易的尾翼。不用太精密,几块木板或者铁皮钉在一起就行。只要能让它在飞行的时候,头重脚轻,保持一个大体的方向,就够了。”
他又补充道:“至于准头,我不需要它能打中一个士兵。我只需要它能落进一个一百米见方的区域里。剩下的事情,二十公斤的炸药会替我们解决的。”
听到“二十公斤”这个词,张万和的眼皮又跳了一下。他终于明白了李逍遥的意图。这东西追求的根本不是精度,而是极致的、不讲道理的覆盖性毁灭。
他不再多问,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进了黑暗的通道里。
两条看不见的战线,在南京城内外同时展开。每一条战线上,都充满了难以想象的困难。
在城墙的废墟外,一支三人观察小组,刚刚在一处倒塌的钟楼里建立好观察点,就被日军的巡逻队发现了。冰冷的探照灯光束扫过,紧接着就是一梭子密集的机枪子弹。
带队的排长为了掩护两名年轻的测绘员撤退,拉响了身上最后一颗手榴弹,和冲上来的几个鬼子同归于尽。
在城西的一处隐蔽高地上,一名来自教导总队的少尉,正趴在一个弹坑里,用望远镜死死盯着远方。他身边,是他最好的兄弟,胸口中了一枪,血已经浸透了棉衣。
那名少尉没有哭,只是把兄弟的身体摆正,用军帽盖住他的脸,然后继续拿起望远镜,将冰冷的镜头对准了那片可能藏着死亡巨炮的山峦。
兵工厂的地下车间里,气氛同样凝重。
张万和带着一群最好的工匠,围着第一门赶制出来的飞雷炮,像是在看待一个怪物。车间里,火花四溅,敲打声和切割声此起彼伏。工匠们脸上都蒙着一层黑色的油污,只有眼睛在火光下闪着亮光。
“都给老子听好了!”张万和对着一群满脸疑惑的师傅们吼道,“别管这东西长得有多丑,旅长要的,是能把二十公斤的炸药包扔出去三百米!谁他娘的能想到办法,老子把珍藏的好酒分他一半!”
第一次试射,失败了。发射药包的威力过大,巨大的汽油桶被炸得四分五裂,碎片像弹片一样四处乱飞,差点伤到人。沉重的炸药包只飞出去了不到五十米,一头栽在地上,把观摩的几个工匠给埋了。
第二次试射,也失败了。他们减小了药量,可炸药包在空中翻滚着,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完全没有准头可言,最后落在了离目标点几百米远的地方。
工匠们围着那堆废铜烂铁,一个个垂头丧气。他们都是最好的师傅,可面对这种完全不讲道理的“没良心炮”,实在是束手无策。
“厂长,这玩意儿,怕是真不行……”一个老师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膛线,没尾翼,这不就是拿人命开玩笑嘛。”
“是啊,这发射药的量太难控制了。多一点就炸膛,少一点就飞不远。咱们的火药质量又不稳定,每一批都不一样。”另一个年轻的技术员也附和道。
失败的消息,也传回了指挥部。
赵刚忧心忡忡地对李逍遥说:“老李,观察哨的伤亡太大了。仅仅一个晚上,我们就折了二十多个好手。兵工厂那边,也遇到了麻烦。我们是不是……太急了?”
“不急不行啊。”李逍遥看着地图上那一个个刚刚被标记出来的伤亡点,声音有些沙哑,“我们是在跟时间赛跑,跟阎王爷抢人。晚一分钟,就可能多死几百个,几千个弟兄。”
他知道,这两条路都无比艰难。但他更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
夜,越来越深。
在光华门外,一片被炮火反复蹂躏过的焦土上,一个身影,正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蠕动着。
他叫陈默,是全旅最优秀的侦察兵。他的身上涂满了泥土、草木灰和凝固的血浆,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具被烧焦的尸体。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只有一个小巧的望远镜,和一块用来计时的怀表。
他的目标,是前方一公里外,一处微微隆起的土坡。那里,是距离日军前沿阵地最近,也是视野最好的地方。
他知道,只要那门巨炮再次开火,他所在的这个位置,将会是第一个被炮火彻底覆盖的地方。他甚至来不及将数据传回去,就会被撕成碎片。
但他还是在爬。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
寒冷的地面冻得他的骨头都在发疼,每一次挪动,锋利的碎石都会划破他早已磨破的军装,刺进皮肉里。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压抑到了极限。他能闻到空气中浓烈的硝烟味,那味道像是已经渗透进了他的血液里。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那个在村口等着他回去的姑娘。他答应过她,等打跑了小鬼子,就回去娶她。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一阵寒风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已经有些模糊的照片,借着微弱的星光看了一眼。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甜的姑娘。
他把照片重新放回胸口的口袋,那里是最贴近心脏的地方。
他要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根标尺,一根插在敌人阵地前的,用生命校准的标尺。他将是获得最准确数据的人,他将是那划破黑暗的第一道光。
即使,那道光只能燃烧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