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里的火塘烧得正旺,跳动的火光映着每个人的脸,也驱散了盘踞在骨头缝里的寒气。
整整两天,丁伟和他手下这二十几个残兵,终于有了片刻安生。
老猎户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照顾。家中不多的存粮,一些风干的兽肉和几个地窖里的红薯,被毫无保留地拿了出来。老妇人每日去山里采来草药,熬成汤汁,给伤员们换药、喂服。那个被烧得不省人事的小六子,在草药和热水的调理下,奇迹般地退了烧,虽依旧虚弱,总算是从鬼门关前被硬生生拉了回来。
其余人的伤口也得到处理,不再流脓发炎,精神头明显好了许多。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屋外磨刀石上便传来沙沙的声响。丁伟走到正在磨着砍刀的老猎户身后。
“老乡,我们该走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起两天前,已多了几分力气。
磨刀的动作停了下来。老猎户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丁伟,又望向屋里那些已经整理好行装的战士。没有说话,他只是转身回屋,从一个木箱子里翻出两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扔给丁伟。
“拿着,路上吃。”
布袋解开,一个是烤熟的红薯和几大块兽肉干,另一个装满了带着余温的炒米。
“老乡,这……我们不能要。”丁伟想把布袋还回去,“你们自己留着……”
“屁话!”老猎户眼睛一瞪,山里人的执拗劲儿上来了,“你们去打鬼子,吃不饱饭怎么行!我一个老头子,少吃两顿饿不死!”
布袋被硬塞进丁伟怀里。老猎户又指着外面那条通往山林深处的小路:“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翻过三道梁,穿过一片黑松林,就能看到一条河。沿着河往下游走,能绕开鬼子的大部队。记住,千万别走大路。”
沉甸甸的布袋提在手里,丁伟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面容苍老的老人,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老猎户和那个站在门口的老妇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身后,所有还能站立的战士,也都齐刷刷地鞠躬。
“保重!”老猎户挥了挥手,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们。
丁伟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给了他们重生希望的木屋,而后猛地一挥手。
“走!”
队伍重新踏上了征程。老猎户指点的小路,确实避开了日军的大部队。这条路藏在深山老林里,崎岖难行,但足够隐蔽。一路上,山下公路上日军巡逻队的汽车引擎声好几次传来,但他们始终没有被发现。
队伍的气氛比之前好了很多。有了食物,伤势得到控制,明确的目标更是让所有人都重新燃起了希望。
一个年轻的战士一边嚼着嘴里喷香的炒米,一边跟旁边的同伴小声吹牛:“等回了南京,见到旅长,咱这回咋说也得算头功吧?到时候,老子非得让旅长赏我两斤猪头肉,再来二两白干!”
“瞧你那点出息。”旁边的老兵笑骂道,“两斤猪头肉就把你打发了?老子要跟旅长申请,给咱换一水的冲锋枪!他娘的,这次要是家伙够硬,老子能把鬼子那个炮兵阵地给扬了!”
丁伟走在队伍最前面,听着身后弟兄们的议论,紧绷了几天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然而,这点轻松并没能持续太久。
小心翼翼地穿过一片密林,正准备横穿一条公路时,丁伟突然抬手,整个队伍瞬间停下。所有人就地寻找掩护,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匍匐在一处土坡后面,丁伟举起望远镜。
公路上的景象,让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一支三十多人的日军小队,正押送着上百名中国劳工,缓缓向东走去。那些劳工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眼神麻木。他们身上都背着沉重的工具和材料,脚步稍有迟缓,旁边监工的鬼子就会毫不留情地扬起手里的皮鞭。
“啪!”
一声清脆的鞭响。一个看起来上了年纪的劳工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背上的石料滚落一旁。一个日本兵走上前,用日语咒骂着,抬脚就朝那老汉的身上狠狠踹去。
丁伟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腮帮子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剧烈地抽动着。
身边的二愣子也看到了这一幕,压低声音,眼睛通红地说道:“团长,是鬼子!干他娘的一票?”
丁伟没有立刻回答。
理智告诉他,弹药奇缺,伤员众多,最正确的选择是悄悄绕过去,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战斗。多耽搁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可公路上同胞被肆意欺凌的场景,那个倒在地上,被鬼子像拖死狗一样拖拽的老汉,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是军人。
中国军人。
中国军人的枪,不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更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同胞。如果今天视而不见地从这里溜过去,那他这身军装,不穿也罢。
“绕不过去了。”丁伟放下望远镜,声音冷得像冰,“碰上了,就不能当没看见。”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同样义愤填膺的弟兄们,他冷静地开始下达命令:“弹药不多,都给老子省着点用。机枪手,去那边高地,找好位置,等我命令再开火。其他人,分成两组,从两侧包抄。记住,速战速决,打了就走。”
“是!”
压抑着兴奋和怒火,战士们迅速行动起来。利用公路两侧的沟壑和树林,一个简易的伏击圈悄无声息地形成。
日军小队毫无察觉,依旧慢悠悠地驱赶着劳工们前进。
丁伟趴在土坡上,冷静地看着日军小队一点点进入伏击圈的最佳位置。
一百米。
五十米。
三十米!
就是现在!
丁伟猛地举起手,然后狠狠向下一挥!
“打!”
一声怒吼,如同惊雷。早已准备就绪的捷克式轻机枪,率先发出咆哮。滚烫的子弹像一条鞭子,狠狠地抽进了日军的队伍里。
猝不及防的日军瞬间被打倒了好几个。紧接着,公路两侧,十几支步枪和冲锋枪同时开火。密集的子弹从不同角度,编织成了一张死亡之网。
日军的反应也很快,剩下的士兵立刻卧倒,寻找掩护,试图还击。但他们完全暴露在开阔的公路上,成了活靶子。丁伟他们则占据了绝对的地形优势。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快。
不到三分钟,枪声就稀疏下来。公路上,三十多名日军士兵,已经全部躺在血泊之中,再也没有一个能站起来。
劳工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别怕!我们是中国军队!”二愣子从掩体后面跳了出来,大声喊道。
听到“中国军队”四个字,那些麻木的劳工们,仿佛被注入了灵魂,一个个缓缓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如同天降神兵的军人。
丁伟没有沉浸在胜利中,立刻下令:“快!打扫战场,补充弹药!拿上所有能用的东西,我们马上撤!”
战士们迅速冲上公路,熟练地从日军尸体上解下弹药盒、手雷和水壶。丁伟走到那个最先被打倒的老汉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老乡,没事了。”
那老汉看着丁伟,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长官!恩人啊!”
他身后,上百名劳工,也全都跪了下来,哭声响成一片。
丁伟连忙去扶,却怎么也扶不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战士从一具日军军曹的尸体上,搜出了几块用油纸包着的糖果。他正准备塞进自己兜里,动作却被丁伟的眼神制止了。丁伟接过那几块糖,走到劳工中间,找到了一个吓得脸色发白,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
蹲下身,他剥开一块糖,递到了小男孩的嘴边。
“吃吧,不苦了。”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着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糖,终于忍不住,一把抱住丁伟的腿,放声大哭起来。
这次的营救,虽然消耗了他们本就不多的弹药,但丁伟觉得,值了。
就在他们准备带着这些劳工转移时,那个被丁伟扶起来的老汉,突然拉住了他的胳膊。
“长官,你们……你们是不是要去江边?”
丁伟心里一动,点了点头。
老汉的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情:“长官,我们就是被鬼子抓去江边修碉堡的!那一带鬼子的布防,我们摸得一清二楚!”
这个意外的消息,让丁伟精神大振。
老汉找来一根树枝,就在湿润的泥地上,为丁伟画出了一张简易但极其详细的地图。
“长官,你看,从这里往东走十里地,是鬼子的一个大据点,千万不能去。要往西,沿着这条小河走,能绕到江边一个叫‘芦苇荡’的地方。”他的树枝,在地图上一个点上,重重地画了个圈,“这里,是一个小渡口。平时只有一个班的鬼子守着,防备最松。他们有一条小火轮,每天早上会开到对岸去运东西。”
一次充满风险的营救,换来的,却是最关键的情报。
丁伟看着地上那张用树枝画出来的地图,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目标,芦苇荡渡口!
他看着身边这些刚刚被解救,眼中重新有了光彩的同胞,又看了看自己身后那些虽然疲惫但士气高昂的弟兄。他知道,他们离回家,又近了一步。
但新的问题也摆在了面前。渡口依旧有日军驻守,他们没有船,刚刚补充的弹药,也只够再打一场这样的小规模战斗。如何渡过这最后一道天堑,成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最终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