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终于落下来了。
沉甸甸的,压得二龙山上血流成河的土地喘不过气。
日军的攻势停了。
山坡上,只剩下零星的枪声,是烧到尽头的柴火不甘心的最后几声爆响。
呛人的硝烟味混着浓稠的血腥气,钻进鼻腔,堵在喉咙里。
独立旅的战士们瘫在残破的工事里,胸口像是破了洞的风箱,呼哧呼哧地抽动着,贪婪地吞咽着冰冷的空气。
每个人的脸上都糊着一层黑灰和半干的血浆,唯独那两只眼睛,在夜里亮得瘆人。
子弹,确实没了。
机枪手们坐在冰冷的重机枪旁,脚边是空的弹药箱。
有人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子弹袋,摸了个空,又把手默默地缩了回去。
伤兵的呻吟从一个个弹坑里飘出来,很轻,却一下下扎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赵刚靠在一截断墙上。
那副只剩一半镜片的眼镜被熏得漆黑。
胸口闷得发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扯感。
下午那场近身肉搏,几乎榨干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
但他不能倒。
他清楚,这片阵地上,所有人的魂儿都系在他身上。
李云龙还昏着,被几个卫生员抬进了一个还算完整的防炮洞。
他得撑住。
“政委。”
二团长丁伟一瘸一拐地挪了过来。
他的胳膊用布条吊着,脸上那道口子深得能看见骨头,血痂凝成了黑色。
“鬼子在山下重新集结,看那架势,是要跟咱们拼老命了。”
赵刚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山下的黑暗里,人影晃动。
日军的指挥官显然也看出来了,山上的守军已经油尽灯枯。
他正在集结最后一个,也是最完整的一个大队。
几辆坦克的轮廓在夜色里,低沉地轰鸣着,准备为步兵的最后冲锋开路。
这是最后一击。
要用绝对的兵力,把二龙山这颗钉子,彻底拔掉。
赵刚没出声。
他清楚,任何鼓舞士气的话在此刻都显得多余。
弟兄们已经拼尽了全力,他们用命,硬扛了日军一整天,打出了独立旅的骨气。
可打仗,不是光靠一口气就能赢的。
没子弹,就是没子弹。
一个通讯兵连滚带爬地从后方摸了上来,怀里死死抱着一部电话机。
那是刚刚抢修好的,通往旅部的唯一线路。
“政委!旅部电话!”
赵刚心里一抽,扑过去抓起话筒。
电流的“滋啦”声响个不停。
“我是赵刚!我是赵刚!”
他对着话筒吼。
十几秒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了杂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是李逍遥。
“赵刚,阵地情况如何?”
听见这个声音,赵刚鼻子一酸,眼眶差点就红了。
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用最平稳的语速,快速报告。
“旅长,一团基本打光,李云龙昏迷,二团、三团伤亡过半。弹药……全部耗尽。”
“鬼子正在组织总攻,我们……可能顶不住了。”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
赵刚只能听到李逍遥沉重的呼吸声。
这短短的几秒钟,比一个下午的厮杀还要难熬。
他清楚他的旅长,正在做什么样的决定。
终于,李逍遥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带着一股砸不碎的硬度。
“赵刚同志。”
赵刚听着。
“我命令你部,上刺刀。”
赵刚的身体僵住了。
“告诉弟兄们。”
李逍遥的声音里,是一种豁出去的狠。
“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
电话挂了。
赵刚握着冰冷的话筒,一动不动。
丁伟看着他,满脸都是询问。
赵刚缓缓放下电话。
他抬起头,扫过阵地上那些疲惫到极点,却依旧死死守着位置的面孔。
他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冷得像刀。
他站直了身体,用沙哑的,却能让整个阵地都听清的声音,下达了他这辈子最残酷的一道命令。
“全体都有!”
所有还能动的战士,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
“上——刺——刀!”
没有迟疑,没有疑问。
阵地上,响起了一片清脆整齐的金属撞击声。
咔嚓!
咔嚓!
战士们默默地抽出腰间那已经沾满血污的刺刀,卡在了步枪的枪口。
夜风吹过,一排排刺刀反射着微光,像一片刚从地里长出来的,死亡的林子。
一个刚满十七岁的新兵,手抖得厉害。
他旁边的老班长,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小子,怕个球!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老班长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记住了,捅鬼子,腰上使劲!捅进去,记得给老子拧一下,把他那狗日的肠子绞烂了!”
新兵的手,不抖了。
他的眼神,也变得跟老班长一样,平静,又疯狂。
“呀呀给!”
山下,日军的冲锋号凄厉地响起。
潮水般的日军端着枪,呐喊着,朝着二龙山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弟兄们!”
赵刚扔了那副破眼镜,从地上捡起一把卷了刃的大刀。
“为了爹娘!为了婆姨!为了咱们身后这片地!”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咆哮。
“杀!”
“杀!”
阵地上,所有还能站着的独立旅战士,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他们迎着冲上来的敌人,迎着那些黑洞洞的枪口,跃出了战壕。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花哨的,最原始的搏杀。
刺刀对刺刀。
血肉对血肉。
一个战士刚跳出去,胸口就被子弹打穿。
他倒下的瞬间,拉响了身上最后一颗手榴弹,跟冲上来的几个鬼子一起,化作了一团火光。
一个一团的老兵,刺刀被打断了。
他扔了枪,像头熊一样扑进敌群,用牙,死死咬住一个鬼子的脖子。
鬼子惨叫着,用枪托一下下砸他的后背。
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可那个老兵就是不松口,直到把那个鬼子的喉管硬生生咬断。
丁伟的胳膊抬不起来,就用一只手挥着工兵铲,像砍柴一样,把一个又一个鬼子放倒在地。
整个二龙山,成了一个巨大的,无情的绞肉机。
独立旅的战士们成片地倒下。
但没有一个人退。
他们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命,在阵地前筑起了一道用血肉凝成的墙。
日军的士兵,彻底被打懵了。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军队。
这根本不是人。
这是一群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疯子。
他们的冲锋势头,被这股不要命的气势,硬生生给顶住了。
赵刚的大刀已经砍钝了,虎口都裂开了。
他扔掉大刀,拔出驳壳枪,对着面前的鬼子,一口气打空了所有子弹。
一个日军军官嘶吼着,挥着武士刀朝他劈来。
赵刚没躲,把手枪当成锤子,狠狠迎了上去。
两人扭打在一起,在尸体堆里翻滚。
赵刚的肩膀被武士刀划开,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
但他死死掐住那个军官的脖子,用尽力气,把对方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往一块尖石头上撞。
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那个军官的脑袋碎开。
赵刚喘着粗气,从尸体上爬起来。
他环顾四周,阵地上,还能站着的弟兄,已经不到一半。
独立旅伤亡超过七成。
但他们,奇迹般地,守住了。
二十四小时的阻击任务,即将完成。
就在这时,赵刚看到,山下的日军,在短暂的混乱后,又开始重新集结。
他们的人数,依旧是自己的好几倍。
赵刚的心,沉了下去。
他清楚,下一次冲锋,他们无论如何也挡不住了。
与此同时,在几公里外的旅部临时指挥所里。
李逍遥一直举着望远镜,看着二龙山方向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天。
他听不到声音,但他能想象到那里的惨烈。
他的手,在抖。
他放下望远镜,脸上闪过一丝疯狂。
他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天方夜谭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