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地上的女人,终于不再颤抖。
楚墨收回了那道足以碾碎神魂的威压,他端起粗瓷茶杯,将那冰凉苦涩的茶水一饮而尽。
动作平淡,仿佛刚刚只是踩死了一只碍事的蚂蚁。
他没有再看地上的萧红雪,而是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那扇肮脏的木窗之后,是依旧在喃喃自语的柳如烟。
一个完美的,正在走向失控的艺术品。
而地上这个,则是刚刚被调校好的,用来雕琢艺术品的,最顺手的刻刀。
“去吧。”
他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两个字。
地上的萧红雪,身体僵硬地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那片混杂着血污与灰尘的地板上,将自己撑了起来。
她不敢抬头看那个男人。
她只是佝偻着背,迈着沉重而屈辱的步伐,一步一步,重新走到了柳如烟的身边。
她的新工作,开始了。
……
灵光飞舟在云层中穿行,速度不快不慢。
离开了繁华的天机城,越是往西,周遭的景象便越是荒凉。
这里是中州与南域的交界,一片广袤的三不管地带。
没有仙门,没有王朝,唯一的秩序,就是弱肉强食。
飞舟的甲板上,萧红雪麻木地站着,充当着一个人形的护栏,防止那个痴傻的女人在某个瞬间突然失足坠落。
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楚墨的命令。
引导她。
将那些她曾经引以为傲,视为正道根基的“光辉事迹”的背面,那些肮脏的,充满血腥与算计的“真相”,讲给这个疯子听。
楚墨甚至“贴心”地为她提供了第一个故事的蓝本。
“三百年前,中州流云宗圣子,为突破瓶颈,暗中掳掠百名拥有特殊体质的凡人少女,以秘法将其炼为‘人丹’,一夜之间,破境入合体。”
“事后,流云宗宣称,圣子于秘境中斩杀魔头,得天道馈赠,修为大进。并将那百名失踪少女的村庄,定义为‘被魔头血祭’。”
“而当年负责调查此事,并最终将此事压下去,为流云宗背书的,正是你昊天圣地的一位太上长老。”
这些话,是楚墨在出发前,用神念直接烙印在她脑海中的。
每一个字,都让她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恶心与战栗。
她曾经的世界,正在被这个男人用最残忍的方式,一片一片地亲手拆毁。
而她,还要把这些拆下来的,血淋淋的废料,喂给另一个可怜人。
她看向身旁的柳如烟。
柳如烟依旧痴傻,抱着膝盖坐在甲板上,对着天空发呆,嘴里偶尔会冒出一两个破碎的词汇。
“法……是什么……”
“骗局……”
萧红雪的心脏猛地一抽。
她知道,她该开口了。
她该开始自己的“引导”了。
可那几个字,却仿佛有万钧之重,死死地堵在她的喉咙里,让她无法发出任何音节。
她做不到。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让她神魂悸动的威压,从后方的船舱内,淡淡地弥漫开来。
那威压并不强烈,只是一丝警告。
却让萧红雪的身体,瞬间绷紧。
她想起了那个名字。
万魔窟。
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最后一丝挣扎也彻底熄灭。
她蹲下身,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空洞的嗓音,对着柳如烟的耳边,缓缓地,机械地开口。
“法……是用来遮掩罪恶的布。”
“三百年前……”
她的讲述开始了。
伴随着飞舟破开云层的风声,一个关于“正道”的,肮脏的故事,被一个昔日的圣女,讲给了一个疯掉的首席弟子听。
这是一个何等荒诞的画面。
船舱内。
楚墨盘膝而坐,神念笼罩着外面的一切。
他很满意。
这把刀,虽然还有些抗拒,但已经学会了如何去伤人。
而那件艺术品,正在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养料”,她的疯,正在被引向一条他最期望的轨道。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就在这时。
一股浓郁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血腥味,混杂着怨气,顺着风,钻进了飞舟。
甲板上,萧红雪闻到了这股味道,她只是微微蹙眉,转开了视线。
在她还是昊天圣女时,别说一个村庄,就算是一座凡人城池的覆灭,也无法在她心中掀起半点波澜。
仙凡有别。
凡人的生死,不过是轮回中的一粒尘埃。
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楚墨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出所料。
他正准备下令飞舟绕开这片污秽之地。
可就在此时。
一直呆坐着的柳如烟,有了异动。
她那双空洞的,仿佛对周遭一切都失去感知的眼睛,第一次,缓缓地转动,望向了那片血雾缭绕的山谷。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然后,在萧红雪惊愕的注视下。
柳如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走到了飞舟的边缘。
“站住!”
萧红雪下意识地低喝一声,伸手去拉她。
这是她的职责,看管好这个疯子。
然而,她的手刚伸到一半,就僵在了空中。
因为楚墨,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让她去。”
男人平淡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萧红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飞舟缓缓降落。
看着柳如烟,一步一步,走下了飞舟,走进了那片被屠戮殆尽的人间炼狱。
村庄里,残垣断壁,尸横遍野。
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尚在襁褓的婴孩,他们的死状极为凄惨,浑身精血被抽干,化作了一具具干尸。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死亡的气息。
萧红雪站在村口,看到这一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杀过人,见过血。
但这种针对手无寸铁的凡人的,纯粹为了施虐与掠夺的屠杀,依旧让她感到了生理上的不适。
楚墨同样面无表情,他只是扫了一眼,便从这些尸体的状态上,判断出了行凶者的宗门与大致修为。
黑煞宗的杂碎,一群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些尸体上。
而在那个走进尸堆里的,疯女人的身上。
柳如烟走得很慢。
她无视了那些倒在路边的成人尸骸,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最终,她停在了一具小小的,蜷缩在门槛边的尸体前。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孩童,他的胸口有一个血洞,小小的脸上,还凝固着死前的恐惧。
柳如-烟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
看着那具小小的尸体。
楚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
他看到,柳如烟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里,那片由“骗局”、“谎言”、“大义”构成的混沌风暴,第一次,平息了。
一种全新的,陌生的情绪,从那死灰的深处,浮现了出来。
那是什么?
悲悯?
楚墨在心中嗤笑一声。
多么廉价,又多么无用的情绪。
然而,下一刻。
柳如烟的举动,却让楚墨那万年不变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
这个刚刚还在追问“何为正魔”的疯子。
这个被他精心培养,即将成为颠覆正道秩序的“怪物”的女人。
在这里,在这片血腥的废墟中。
缓缓地,跪了下去。
她没有哭。
也没有嘶吼。
她只是伸出那双沾满污垢的手,轻轻地,拂去了那孩童脸上的灰尘。
然后。
她抬起头,环视着这片死寂的村庄,环视着那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最后,她低下头,捡起了旁边一块碎裂的,边缘锋利的木板。
在楚墨和萧红雪愕然的注视下。
柳如烟转过身,在孩童尸体旁边的空地上,用那块简陋的木板,一下,一下地,开始挖掘。
动作笨拙,僵硬。
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的坚定。
她要在这里,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挖一个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