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雷霆轰隆响,大雨却停了。
殿内两人也沉默了。
张维贤低头思考很久,才憋出来一句话,“陛下,微臣乃与国同休的勋贵旗帜,哪头都不能倾斜。”
朱由校第二次从御座出来,踢一脚旁边的锦墩,坐在张维贤面前。
“两个月了,老国公与他们商量什么结果?再等下去要出事了。”
张维贤摇摇头,“太仓促了,两年都够呛!”
“是啊,他们谁都无法做主,可他们又代表了天下,老国公还是害怕了。”
张维贤有点烦躁,“微臣当然害怕,觉儿某些事精明的过分,某些事愚笨的过分,海商不会拒绝这次生意,因为生意就是在逼迫别人动手。
陛下应该懂这个道理,海商通过生意告诉天下人,卫时觉即将掌握海贸,陛下即将做成祖一样的皇帝。
一个拥有地盘、人口的将军不可怕,一个拥有生意的人,就掌握了钱粮分配权,这是人家的底线,他想无敌于人间,就是肆意践踏别人的传承。”
朱由校点点头,“卫卿家也懂这道理,他没想过掌控钱粮,否则苏州就不会入股,他掌握海贸是为了重新分配,这是一个过程,他们连一个过程都不相信吗?”
张维贤哭笑不得,“微臣都无法相信他,谁会相信他?一个大权在握、掌控世间生死的人,让别人如何相信?”
朱由校无奈,“这怪老国公,去年搞定苏州就该明说,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不能再插手了,老国公为何不提醒?”
“微臣就差捏着耳朵吼了,他拎着刀与别人斗智,已经破坏了规则,怎么能期待别人还守规则,哪还有什么斗智,此刻已经生死相搏了。”
朱由校挠挠头,突然换了一个话题,“老国公,卫卿家去朝鲜,朕突然想起了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倭国的三杰,你还记得吗?”
张维贤神色凝重,“大明在嘉靖之前从不关注倭国,援朝之役前后,锦衣卫和都督府派上万探子到倭国了解民情,有些人已经变为倭人了。
织田信长一代而亡,死于万历十年,丰臣秀吉二代而亡,死于万历二十六年,德川家康比前两个厉害多了,死于万历四十四年,目前看德川家会存在很多年。
万历先帝完整经历了倭国整个动乱时期,大明朝册封织田信长、册封丰臣秀吉,绝不册封德川氏,哪怕他做将军后,立刻到大明朝对倭寇袭扰沿海道歉。
万历先帝拒绝册封,因为德川家康真的结束了倭国混乱,拥有了传承,此人乃倭国司马懿,决不能给他法理名义,先帝这方面的眼光,微臣还是挺佩服。”
朱由校抬头,似乎在回忆,过一会道,“皇爷爷当初给朕看倭国的密探奏报,同样让朕警惕德川氏。
朕当时觉得很有意思,倭国不过大明一个省,也配叫战国,后来才明白,朝堂本身就是个战国,有人的地方就有战国,战国永远存在。
卫卿家与王覃说过,做大生意可以解决问题,朕也是才回味过来,他真的在解决问题,他节制武力是为了更大的生意,不是为了造反。
可别人不懂啊,那他触碰生意的时候,别人会害怕,他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朕难道退缩,让他放弃一切?”
张维贤点点头,“陛下一向聪慧,就是有点执拗,您支持觉儿掌控生意,不过是皇帝想控制生意,您也在逼着他去死。”
这话很直白了,朱由校咧嘴一笑,“朕意已决,德川氏永不会得到大明册封,但朕会册封李氏女王,拖下去变故难料。”
张维贤一愣,“先帝白教导陛下了。”
“不,老国公想反了,朕册封李氏,是在保卫卿家的命,他活着,朝鲜不会反,他死了,人家的老婆孩子当然会复仇。”
张维贤低头,一脸灰白,“陛下思考两个月,走上了另一个极端,你与觉儿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朱由校突然起身,郎朗说道,“朕是大明皇帝,忍忍忍…没完没了,忍下去都亡国了,总得试一试。”
张维贤也起身,语气有点硬,“陛下控制阉党斗的很聪明,您忍了吗?”
朱由校哈哈大笑,“不到朕反击的时候,老国公凭什么判断朕不是在忍?”
“英宗、武宗、光宗旧例在前,陛下还要重复吗?”
朱由校一摊手,“朕没重复,朕有个手段更犀利的人。”
“可陛下逼他去死!”
朱由校歪歪脖子,“老国公,咱们这么聊下去没结果,朕意已决,李氏册封为朝鲜女王,卫时觉晋封少保,不灭虏不得归。”
“陛下!”张维贤大吼一声,“卫时觉不是在做生意,是在控制海洋,万历先帝的教导忘了吗?皇家不要争海洋,成祖都争不过,给他们放开一个口子,以免他们盯着百姓。”
朱由校一甩手,返回御座,“宣朝鲜使者觐见!”
“陛下!”张维贤赤脚到御桌前,“援朝之役后,大明千条战船宁可封存,万历先帝都不碰海贸,失去海洋,江南的工坊也会死,您这是左手砍右手,最终还是杀死自己。”
朱由校也瞬间恼怒,大吼回怼,“朕不是在杀死工坊,他们背靠大明吸血,就算赚万万两,朝廷一文都分不到,这规矩合适吗?
他们扣剥百姓一两,只给朝廷一钱,还得朕求着他们,感谢他们,到底谁是大明皇帝?!
朕好不容易有个能用的人,你们个个要杀死他,卫卿家就是朕,朕若能出去,也会这么做,到底是谁在逼朕?!”
张维贤差点被憋死,面色涨红,咳咳两声,如丧考妣,“陛下,信任需要时间啊,人生而在世,怎么能抛开所有人做事。”
“老国公,他们已经抛弃大明皇帝二百年了,如今朕不过说句话,就得去死了?这就是你的道理?朕知道卫卿家危险,但他们敢刺杀吗?”
张维贤不死心,“那就把觉儿逼反了!”
朱由校哈哈乐了,往御座一靠,对张维贤有点鄙视,“英宗复辟,于谦就在文华殿,他眼睁睁看着英宗靠千余禁卫入宫,只要他开口,英宗就无法成功,他为何不开口呢?
张居正得痔疾,明明需要休养,却急得对自己用毒,用毒来强行割掉痔瘘,结果自己也中毒而死,他为何不忍忍呢?”
张维贤一时没听懂朱由校在说什么,皇帝又拍拍山河砚,“老国公,你是勋贵,终究是皇权附庸,这事没朕看的清楚。
造反是很难跨越的心坎,何必落得千古骂名呢,做臣子也可以千古留名。
朕若信卫卿家,他就没得反,朕已经信他两年了,他也很清楚,御符就是明证。是你们在逼他,不是朕,不要学那些伪君子,动不动就往朕头上扣帽子。”
……
【明朝册封的日本国王并非天皇,而是足利义满的室町幕府。
织田信长没有统一倭国,没来得及被明朝册封就嘎了,当时明朝并没有拒绝,反而盼望倭国出个强者管住浪人,算是有意;
丰臣秀吉则是被册封为日本国王后恼了,发动第二次入朝战争,野史说双方交流上出了误会,哪有这种误会,都是国家间的策略,明朝册封是让他在倭国变为公敌,丰臣秀吉再次战争也是为了摆脱明朝影响;
德川家康就有意思了,他与丰臣秀吉是发小、亲家,丰臣秀吉入朝带的都是本部和西南大名,十分防备德川,结果被明朝揍的干干净净。
德川猥琐发育,反而壮大了,他做将军后,需要一切名义,觉得与明朝没有恩怨,立刻上书道歉(嘉靖倭患),不仅自己频繁上书,还请琉球、朝鲜帮忙斡旋,请求册封。
明朝一直没回应,多次上书后,派鸿胪寺使者到京都、江户驻守了大概十年,期间明使看到德川家康对付政敌的手段,觉得这人比另外两个危险多了,是个大敌(不得不承认儒士的眼光),万历思索后搁置了。
万历四十七年,德川去世三年,万历正式送国书拒绝继任者,让江户幕府进一步闭关锁国,这就是国策外交操作,当时无法看出好赖,后人瞥一眼,能发现其中的政治美妙,让辫子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