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敷教对卫时觉的能力估计过高了。
别看废柴抽刀威胁过很多人,他连一只鸡都没杀过。
他自己也发觉,官场不是江湖,抽刀威胁太轻浮。
随意杀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如天启所言,自己也变成了问题。
他也在适应现实、改正自己的行为。
出关以后,再未抽刀。
洪敷教计划快速跨过双台子河,到西宁堡住一宿,明日返回镇武堡,然后顺着兵堡到广宁过年。
在前线只停留一日。
卫时觉无所谓,你说出发咱就出发。
西平堡三千人,有三十门火炮,五百火铳,一千弓箭。
辽东火器营早在三十年前就荒废,会操炮的二代兵在萨尔浒死了一大半,还有一部分现在是‘建奴’。
罗一贯说火力足够了。
按照纪效新书营阵的算法,营兵配备一半远射武器较为合理,西平堡确实如此。
现实情况让卫时觉实在无力评价。
火器还是山里的铁矿,想一想都让人气短。
今日是向南跨河,寅时末就出发了,以免中午阳光直晒。
早上天气更冷,卫时觉没有骑马,站爬犁上,卷了一个羊皮筒抵挡寒风,睁眼观察辽河入海口的地形。
昨晚才知道,如今辽河有三个入海口。
辽河长达两千七百里,它不是顺一个方向流,从燕山北麓发源,先向东,后向南,再向西,在平原内兜了个大钩子,造就了千里沼泽。
辽北的东辽河、沈阳的浑河、辽阳的太子河一起汇合后,辽河河道更加宽大,人力根本无法堵截,到处是汪泽。
大明朝治理辽河二百年,只堵截辽河东侧,保护辽阳、沈阳等兵堡,西侧无力筑堤,放任河道乱窜。
双台子河、大辽河、三岔河,从北向南依次三个入海口。
而且这三条河的河道同样不固定,宽达十几里。
整个平原地区夏季泛滥成灾,经常阻断人员来往。
河道结冰后与海平面相接,如同身处一个巨大的地毯中。
战马在海冰上不滑,在淡水冰上小心翼翼。
卫时觉在爬犁上,看不到任何土堆石头,看不到一根枯草,更没有一棵树。
难怪平原地区没有大城,这地方一年四季难立足,开荒屯田是做梦。
太阳出来,还未到西宁堡,先到一个叫沙岭的石头城,方圆百步,是辽东的官驿。
里面有三十多人的斥候,卫时觉没有下爬犁,洪敷教交涉了一刻钟,斥候分出三人带队,再次向南。
一路上什么都看不到,完全是个无人的世界,也没有任何活物,只有沉默赶路。
卫时觉这一路如同被天地洗礼,地理越严酷,对先人的崇拜越强烈。
老祖宗与黄河长江搏斗了五千年,才得到一个地大物博的世界。
短短四个字,是无数人前仆后继的战天斗地成果。
关外大平原未经流血流汗拓荒,永远不可能变为千里沃土。
开疆拓土,多么神圣的一个词。
阳光闪烁之下,出现几面摇动的日月旗。
斥候渐渐放慢马速,卫时觉拿起羊皮筒遮住阳光,看着三里外的兵堡,突然露出了笑意。
这里才是他想象中的前线。
没有流民,没有颓废,只有斗志。
大约八百骑兵在兵堡四周兜圈子,挥舞手中的长刀耀武扬威。
兵堡破烂的关墙上十几名挺拔的身影,没有缩脖子躲避严寒,眼神睥睨苍茫大地。
三千人的战兵守着一个破烂兵堡,却比卫时觉看到的宁远还雄壮。
因为他们没有设置乱七八糟的防御阵地。
哪怕在兵堡之中,也是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出击的样子。
骑兵只是护翼,车兵的盾车上,一排黝黑的炮口,后面两排刀盾兵,接着全是弓箭手和火铳兵。
站那里不动,都有一股毁天灭地的气势。
软弓、长箭,轻刀、快马。
这是大明军队的特点,也是破敌四利器。
远程武器在大阵中的占比达到一半,是历史之最。
朱元璋就靠这样的步兵大阵,把百万北元大军撵得仓惶而逃,一统山河。
北元骑兵对着车兵冲锋,迎接他们的不是刀盾,不是长矛的近战,而是火炮和铺天盖地的长箭。
戚继光在纪效新书中完善营阵,进一步压缩刀矛,配备更多的远程武器。
人人都说纪效新书的鸳鸯阵,却忘记戚继光所有大阵的关键是射兵。
纪效新书中篇幅占比最多的是远射。
直射、抛射、斜射、攒射、散射、吊射均有严格的规定。
大将军炮、佛郎机炮、鸟铳、抬枪、软弓、重弓、床弩等等如何交叉布置,事无巨细,均有说明。
但不管怎么样,士兵最重要的永远是士气。
西宁堡这三千人,战意昂扬,远超一路看到的边军。
三名身穿厚厚羊皮的汉子从堡内跃出,骑马来到爬犁前,对洪敷教和卫时觉哈哈大笑,
“洪赞画、卫校尉,黑某还以为年前慰军没兄弟们的份,听闻皇帝亲军前来,黑某准备再次过河,杀几个建奴感谢皇恩。”
…………
注,接下来要作战,若不熟悉关外地理,很难理解明金双方的战事行为、将官选择,难免臆测双方在配合耍阴谋。
历史也没那么多阴谋,广宁平账也不能称为阴谋,国策是个选择,它的形成过程才是阴谋丛生地,咱们现在开始作战,应该称为博弈。
文字很难描述,图片介绍一下地理、双方对峙情况。↘
辽河,发源于河北平泉市光头山,流经河北、内蒙、吉林、辽宁四省,全长1345公里,注入渤海,流域面积21.9万平方公里,是我国七大河流之一。
明代九边之中的辽东镇,治地中心是辽阳。
沈阳那时候只是一个兵堡。
辽东这个词大量出现在明末的史料中,经常让人误以为辽东就是关外。
进而潜意识认为关外‘一体’,由此诞生一堆野史阴谋猜测。
天启朝开始,明末的大量史事,都发生在辽西。
辽东与辽西,有不可跨越的天然屏障。
20世纪之前辽河平原的地理情况,一个词概括:狂暴。
辽东镇中间沿着辽河西侧,有一个巨大的沼泽区。
即历史上有名的辽泽,它分南北两段,长达千里。
南段辽泽,范围在如今的新民、辽中、台安、盘山、北镇之间。
辽泽就是天堑。
使得辽西和辽东天然存在阻隔。
从秦汉开始,辽河东西联系必须走海岸绕过辽泽(这是唯一的陆地通道)。
隋唐征伐高句丽,均在辽泽吃尽苦头。
辽泽有效保护辽东发展,万历以前,鞑靼若劫掠辽东,必须经过锦州、广宁两条通道,跨越海岸才能到辽东。
辽阳看似面对平原,实则安全的很。
明军在辽西布置重兵即可防御草原,不需要摆开千里防线。
防御方向单一、面积小、关隘多。
但在明末,威胁完全改向,建奴来自东南的山区,直接出现在辽东腹心。
努尔哈赤就像孙猴子钻进妖怪肚子,明军无法防御,没法打。
大家也不用骂,冷兵器时代,换谁都没用,一百年前都没用。
这地方天然适合割据,一旦山里的势力成型,唯一的方式,就是用绝对兵力雷霆镇压。
此外,任何想法都是屁话。
努尔哈赤只需要五千人,就能把辽东三千里防区内、二十万边军折腾的死去活来。
后金能发育成满清,地理优势乃绝对的、首屈一指的原因。
政治、文化、军事、人口、走私、谋略等等,加起来也盖不住地理优势。
辽泽保护了后金发育。
辽东与辽西的连接,几千年来,就是海岸那方圆百里的低洼地带。
很多人下意识认为辽东辽西不过一河之隔。
实际这个‘河’,宽三百里、长达千里,一直到嫩江流域(现在的查干湖)。
跨越这片地区的唯一通道,就是海岸不到百里的区域。
明朝无法从辽西反攻辽东,因为是…远击,并非面对面作战。
努尔哈赤无法占据辽西,因为是…远守,没有物资消耗。
这就是努尔哈赤几次打到锦州,又几次缩回去的原因。
后金不是不想占据辽西,而是隔着辽泽,他们守不住辽西,一座兵堡都守不住。
一旦与明朝消耗物资,女真会把自己拖死。
地理条件对辽东有巨大的利好。
海岸百里宽的连接区域,当时也是洪荒之地,一条河,竟然有三个入海口。
中原王朝在关外的活动,西边大城是锦州、东边大城是辽阳,全部在南北两侧山脚丘陵,中间这五百里宽,只有几个兵堡和驿站。
人类没有能力在辽河平原中部大规模定居,更别说开荒种田,努尔哈赤后来扩建沈阳,也是丘陵地依山而建。
满清治理辽河二百年,仅仅是在明代治理的基础上,堵住中部东侧一段,没能力治理西侧沼泽和下游泛滥问题,民国也没解决,哪怕沈阳后来是工业重地都没有解决,夏季辽东和辽西陆路经常中断。
历史上的‘闯关东’,是到东北三省以及内蒙东边的几个盟,先定居在长白山、大小兴安岭山脚附近的丘陵地带,从治理支流开始,逐渐靠近辽河、松花江、嫩江肆虐的低洼地。
辽河大沼泽一直到20世纪末才完成治理。
是的,您没看错,辽河平原很多地方还没老书虫读者年龄大。
您想象的千里沃土年龄也不大,与三江平原的北大荒一样,都是新中国才开垦的地区。
1958年,辽宁省府组织几十万军民,用了一年时间,筑造了一个永久堤坝,先把辽河与大辽河分开。
自此,辽河只有双台子河一个入海口,浑河与太子河从三岔河入海。
这只是开始,夏季依旧是汪洋,每年都修堤坝,一直到90年代,用了三十多年时间,才完成主要支流、中小河流、水库水闸加固等工程。
也就是说,只有当前的组织能力,几十万人加上海量的机械能力,才能治理辽河,幻想17世纪在辽河平原开田根本不可能。
修桥都不行,一场雨过后,消灭一切活动痕迹(您注意一下祖大寿投降之前,明蒙金三方的战斗,大战全部在冬季和初春,夏秋季节双方都高枕无忧)。
涉足平原,先从小河支流开始治理,最后才是入海口,子子孙孙修不完的堤。
水泽泛滥、天寒地冻,造成东西隔绝,这是那时候的辽东地理。
历史从正面看,任何阴谋都不重要,一切军事行为,地理才是基础。
军事胜利的先决条件,永远是战天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