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自认得到答案,对卫时觉的坦诚很满意,伸手虚请,
“此处乃后堂,卫校尉无需鞠着,请坐。”
卫时觉当然也不会站着,迈步落座拱手,“还请熊经略赐教。”
熊廷弼捋捋胡须,坐直认真谈话,“卫校尉,你了解本官吗?”
“朝廷传闻,脾气火暴、禀性刚直、喜欢骂人、对人严厉。”
“如你所见,本官是这样的人吗?”
“党争都难免牙尖嘴利,熊经略是什么性格,恐怕你自己都忘了,何必舍近求远。”
熊廷弼仰头哈哈大笑,对贺逢圣摆摆手,“师弟,你与这样的人同行,讨不到便宜,他没有坑你,已经是最大的忍耐了。”
贺逢圣苦笑一声,“卫校尉蹲幽狱十个月,说实话,朝臣谈起来都颇为佩服。”
熊廷弼点点头,重新端正姿态,“咱们言归正传,卫校尉知晓辽东都司有多少人口吗?”
“朝廷记载,辽东民户五十万,辽西四十万,合计民近百万,末将才知道关外是分开统计人口,但军户有多少,属实不知。”
“军府没有麾下军户统计,你出身后军,知道什么原因吗?”
卫时觉摇摇头,熊廷弼继续道,
“很好,不知即不知,本官告诉你,宪宗以后,朝廷就不再统计辽东辽西军户,已经一百五十年了,你能猜到原因吗?”
卫时觉哪知道这种事,继续摇头。
熊廷弼突然一拍大腿,叹息说道,“永乐九年,大明归治元朝东征元帅府,改为奴儿干都司,其境内的蒙古、女真、吉里迷、苦夷(苦兀)、达斡尔、索伦等族,皆以明人对待。
朝廷为了人心归治,充分放权、部族之间自己管理自己,与羁縻卫所名为上下关系,但都司压根不管具体事务。
正是这种大方、自信,奴儿干各部很快归心,永乐皇帝在奴儿干都司一共建造了270个卫所,辽东一片欣欣向荣。
但草原人劣性难改,永乐驾崩之后,各部开始出现摩擦,仁宗、宣宗烦不胜烦,加上仁宣期间,大明修生养息的国策,都司不再出兵征伐。
宣德九年,宣宗尽撤奴儿干都司兵力,存在二十五年的都司都被丢弃。
如果卫校尉读过英宗实录,应该记得,瓦剌在进攻京城的时候,同时有一支偏师进攻辽东,他们大约三万人,那就是大明抛弃的奴儿干都司蒙古人。”
卫时觉不懂他说这么远的事干嘛,但他还真不知道,拱拱手道,“熊经略继续。”
熊廷弼看他是个好听众,抿一口茶,缓缓说道,“瓦剌与辽东残余蒙古勾结,刺痛大明,代宗击退瓦剌之后,朝廷开始研究收拾辽东蒙古残余。
这时候有个很难堪的事出现了,大明拆撤奴儿干都司不过三十年,草原上有很多汉人后代,他们生活习性是草原人,却说着中原话。
杀,下不了手,不杀,就是祸乱之源,代宗和复辟的英宗,都在纵容奴儿干都司各部自己争斗,让他们决出一个高低。
结果当然是谁都奈何不了谁,那时候辽东关外称汗有一百三十人,他们个个进贡大明,祈求庇护。
当然没法打,但大明难堪不在兵事强弱,而是身为宗主,无法调和各部矛盾。
到成化朝,建州女真之间的摩擦影响到边民,他们竟然敢劫掠辽东边民,成化皇帝大手一挥,正好找个出头的揍一顿,震慑关外。
这就是成化犁庭,建州女真所有山寨被连根拔起,部族全部斩杀,牛、马、鸡羊等家畜鸡犬不留,包括努尔哈赤的五世祖董山,也被朝廷斩杀。
成化犁庭之后,建州女真仅剩240人,他们祈求饶恕活了下来,关外各部一时噤若寒蝉,不敢在大明边墙附近起任何争执,天朝赫赫威严震慑辽东。
朝廷从此不再统计山海关外的军户人口,卫校尉这时候知道为什么了吗?”
卫时觉深吸一口气,“朝廷担心边民无法容纳主动返回大明的汉人后裔,故意大开口子,鼓励山民到辽东定居,收归部落人口,以达到归治目标。”
熊廷弼点点头,“事实很简单,无论是草原归治,还是人心归治,只要不发生战乱,大明就达到了目标,比出兵好使。
成化、弘治、正德三朝,辽东都无比安静,从嘉靖朝开始,辽东彻底变样了。
这时候,建州女真、东海女真、海西女真已经有序归大明统治。
嘉靖三年,成吉思汗胞弟合撒儿的14 世孙、奎蒙克塔斯哈喇一系为躲避战乱,率部从世袭领地越过哈剌温山,南迁于嫩江流域,称为嫩科尔沁。
科尔沁刚到草原,既报备辽东都司,朝廷懒得搭理这支部落,反正草原够大,只要不让边墙混乱就行。
科尔沁也不招谁惹谁,他们与海西女真联姻,收拢蒙古族残留的百人部落,很快壮大定居。
嘉靖二十六年,颠覆辽东形势的变化出现了。
正德朝南迁的达延汗,被朝廷打败后,在河套定居去世。
察哈尔本部被弟弟所率的土默特打败,他们兄弟之间争夺漠南草场,打的无比惨烈,黄金大帐的察哈尔本部惹不起拥有汉人耕种的土默特,无奈逃迁两千里,到辽东塔尔河流域。
来就来吧,但黄金大帐天性欺压其余部落,没几年就开始与科尔沁、海西女真混战,大明朝训斥一次,结果他们又开始劫掠辽东。
安稳许久的辽兵不是察哈尔对手,察哈尔也讨到便宜了,干脆回漠北,把留守的喀尔喀部一半南迁,驻守辽西草原,东西互为奥援,开始攻伐辽东。
嘉靖朝南倭北虏,土默特十万铁骑进攻京畿,朝廷没有能力解决辽东,让察哈尔、喀尔喀急速壮大。
等到穆宗时期,土默特封贡,西边和平,朝廷终于腾出手来收拾察哈尔,但这时候的图们汗也知道危险,主动劫掠辽东。
穆宗驾崩,万历继位,张居正当朝,朝廷判断辽东会与察哈尔长期争斗,调集京营和边镇营兵进攻察哈尔,会拖累整个大明,无法改革。
张太岳令戚继光守蓟镇封关,令辽东总兵李成梁利用辽东官田赏军,自决兵事,这就是辽人守辽土的开始,从这时候起,辽人再不指望大明中枢。
张太岳没花一分钱,就解决了朝廷千万两税赋解决不了的事,宁远伯李成梁不愧是骑兵大家,六万人把察哈尔四十万人撵得到处乱窜,人口直接腰斩一半,苟延残喘。
但没花钱就是没花钱,朝廷紧守蓟镇边墙,放任辽人被劫掠,放任辽人与鞑靼厮杀,辽人内心再不指望朝廷,宁远伯胜利了,辽东却离心了,诞生了无数将门。
这些将门团结又骄纵,士兵缺饷不向朝廷索取,而是挑逗部落厮杀,他们冲出边墙获取牲口物资。
若是一直这么玩下去也行,但这时候又发生了援朝之役,辽东兵马跑朝鲜大战三年。
胜利了,更穷了,他们回到家觉得窝火,进一步挑逗关外各部族厮杀,这时候李成梁也节制不了,边民、山民、草原开始混战,敌我不分,部族不分,乱七八糟。
偏偏皇帝派来一个矿监,高淮又在欺压家眷,骄兵悍将瞬间恼火,起兵作乱劫掠,辽东彻底失控了。
朝廷没有兵就算了,这时候的朝廷连税赋都没有,万一辽东乱下去,后果难以预料,必须有人来尽快收拾残局,让辽东归于平静…”
卫时觉听熊廷弼捋了一遍辽东历史,这时候摇摇手打断他,“熊经略无需解释你的行为,你有你的考虑,朝廷有朝廷的思量,结局已然如此,不想着处理结果,却各怀鬼胎,实在让人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