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爱丽丝”之间的对峙,无声却激烈,仿佛两股无形的意志在虚空中相撞,激荡出只有她们能感知的涟漪。
这片意识的空间因她们的对抗而震颤,如同在平静湖面投入巨石,激起了一片又一片绚烂而危险的忆质潮汐。
无数记忆的碎片被这股力量搅动,从意识深处翻涌而上,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在这片无形却有质的空间内无序地翻飞、闪烁。
它们像破碎的星辰,每一片都承载着一段过往,一个瞬间,一种情感。
绝大部分碎片都闪烁着爱丽丝所熟悉的光泽——那是属于温德兰的记忆,是她灵魂的底色,是她存在的证明。
有与战友们在基地里分享简陋餐食时的短暂欢笑,那一口温热食物带来的慰藉,在硝烟弥漫的战争中显得格外珍贵。
有莉娅在训练场上向她展露的、带着信任的明亮眼神,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曾是她坚持下去的理由之一。
也有战场上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古兽那可怖的嘶吼撕裂耳膜,以及最后时刻,那吞噬一切的、绝望的寂静……
美好的,痛苦的,荣耀的,耻辱的,如同破碎的琉璃,每一片都折射出她遥远过去的每一个侧面,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名为“爱丽丝”的存在。
爱丽丝凝神固守,意志如磐石般坚定,努力不被这些熟悉的记忆洪流冲垮。
她知道,在这场意识的较量中,一旦迷失在过去的回响里,就等同于认输。
然而,就在她全力维持自身存在边界时,一份色泽、质感都截然不同的记忆片段,如同一条滑腻的异色小鱼,偶然掠过了她的身侧。
它不像其他碎片那样闪烁着相同的光辉,而是泛着一种暗淡的、近乎铁锈般的赭红色。
那碎片散发出的气息陌生而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属于她的“真实感”,像是一首走调的歌谣,在这个由她记忆主导的空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出于本能,也出于一丝难以抑制的好奇,爱丽丝分出一缕意识,如同伸出无形的手指,轻轻触碰了它。
瞬间,一段模糊的对话,伴随着一种压抑、憋闷的环境感,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强行覆盖了她所有的感官:
————
画面的背景是某种金属结构的、略显昏暗的狭窄空间,空气中有淡淡的机油和尘土味,吸入肺里带着冰冷的铁锈感。
各种感官似乎有些失真,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观察世界。
一个稚嫩而带着倦意的女童声响起,声音里带着长期处于封闭环境下的虚弱:“阿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地上去啊?”
一个疲惫却强打着精神的女声回应,声音低沉,带着某种压抑的愤懑:“等到上面的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
“可是,”小女孩的声音带着迷茫和一丝绝望,“会有那一天吗?”
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沉重得几乎能压垮呼吸。那位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是为了安慰孩子,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语气里注入了一种近乎信仰的坚定:
“会的……总会有那一天的。”
“就像前人曾经击退了那些巨兽,夺回我们的生存权一样……那些叔叔们,也会把大家应得的东西夺回来的。”
……
……
记忆片段到此戛然而止,如同断线的珠子,瞬间散落回汹涌的忆质洪流中,再无踪迹。
爱丽丝冰蓝色的眼眸骤然收缩,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浮现出清晰得无法掩饰的愕然。
这是……什么记忆?
她“看”到的画面里,那个灰头土脸、眼神却带着对地面世界渴望的小女孩,以及那位虽然疲惫不堪却目光坚毅、甚至在提及“那些人”时流露出刻骨恨意的母亲……
她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两人,无论是在温德兰时代,还是在苏醒之后。
但这段记忆的背景,那熟悉的狭小逼仄、充满金属质感的生存空间,对话中提及的“地上”、“人面兽心的家伙”、“前人击退巨兽”……
这些信息碎片拼凑起来,指向的似乎是温德兰文明在消灭了古兽后的某个时期,一段被掩埋的历史?
甚至是……在温德兰的废墟上挣扎求生的后代所经历的苦难?
但这怎么可能?!
她的记忆终结于与古兽的最终作战,沉睡于永恒的琥珀之中,直至被“公司”打捞、唤醒。
自己可不曾见过这番景象。
一个尖锐的念头瞬间刺破迷雾,在她脑海中升起。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淬火的利剑般刺向悬浮在对面的、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镜像。
周身的琥珀色光晕因她情绪的剧烈波动而一阵摇曳,明灭不定。
“这份记忆……”爱丽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不再是之前探究真相时的平静,而是充满了锐利的、几乎要割裂空间的质疑,“不属于我。”
她紧紧盯着对方那双同样冰蓝、此刻却似乎掠过一丝复杂难辨情绪的眼眸,仿佛要穿透那层熟悉的表象,直抵核心。
她一字一顿地问道,每个音节都沉重如锤击:
“它,来自哪里?”
镜像的“爱丽丝”脸上那空灵而神秘的微笑微微凝滞,如同水面被石子打破平静。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本体,那双眼睛里流转的光芒变得有些深邃难测,仿佛在评估着当前局势,权衡着透露信息的利弊,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极其久远、尘封已久的事情。
周围翻涌的忆质潮汐似乎也随着她的沉默而放缓了速度,变得粘稠而沉重。
只有那些属于温德兰的、熟悉的记忆碎片仍在不知疲倦地闪烁、流转,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眼前这个存在的根源,确实与她同出一脉,源自那段共同的、浸染着战火与荣耀的过去。
然而,那段陌生小女孩的记忆,如同一个无法忽视的污点,一个不该存在的异数,清晰地表明——事情,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
这个“另一个自己”,绝非简单的意识复制体或者内心投影。
这个“另一个自己”,究竟还隐藏着多少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她的诞生,真的仅仅源于自己内心的渴望与执念,以及那些共通的温德兰记忆吗?
爱丽丝心中的疑云,此刻已浓重得化不开,如同暴风雨前积压的乌云。
她清晰地意识到,这场对抗,不仅仅是力量与意志的较量,更是一场关乎“真实”与“起源”的谜题。
而她所坚信的关于自身的一切,似乎都开始动摇。
答案,似乎就藏在对面那个沉默的、与自己面目相同的镜像身上。
“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她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