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走到柜台前,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枚小小的、暗淡无光的旧银耳环从手心摊开,放在冰冷的玻璃柜台上。
老头放下烟壶,拿起耳环,动作慢得让人心焦。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带放大镜的头灯戴上,凑近那枚耳环,仔细地端详着,手指摩挲着银托和那颗玻璃“宝石”。放大镜后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测器。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空气仿佛凝固。林薇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后背的伤口在闷热和紧张下突突直跳。
“银嘅,成色一般。石,玻璃嘅。” 老头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语气平淡无波,“值唔到几钱。三十蚊,当唔当?”
三十元!比预想的还要低!林薇的心沉了一下。这点钱,够买什么?
“…能…能唔能…多d?” 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外乡口音。
老头放下放大镜,摘下头灯,浑浊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看着她:“就咁多。唔当就拎返走。” 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但现实的冰冷很快将其压下。三十元,也是钱。至少能买一件最便宜的、能蔽体的衣服,暂时隔绝后背那致命的污秽。
“…当。” 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老头面无表情地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当票,用毛笔飞快地填上物品名称、金额和期限(一个月),然后推过来一张皱巴巴的三十元港币。
林薇抓起钱和当票,如同逃离瘟疫般,迅速离开了这间散发着陈旧腐朽气息的当铺。三十元港币,薄薄几张,却带着典当尊严换来的最后温度。
她没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汇入鸭寮街夜市汹涌的人流。目标明确:最便宜的衣服摊。
在一个用帆布支起、挂满花花绿绿廉价服装的拥挤摊位前,她停下了脚步。摊主是个嗓门洪亮、唾沫横飞的中年女人,正在大声吆喝着:“清货!清货!全部十蚊起!件件平靓正!”
林薇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筛子,快速扫过那些质地粗糙、款式过时、颜色俗艳的衣物。西装?不需要。裙子?累赘。她需要的是耐磨、耐脏、宽松能遮住后背绷带、并且最便宜的工作服!
最终,她的目光锁定在摊位角落挂着的一排深色系衣物上。一件深灰色的化纤混纺长袖衬衫,款式极其老土,像二十年前的工装,但布料看着还算厚实。一条同样深灰色、裤脚磨得起毛边的化纤长裤。两件加起来,摊主开价“二十五蚊”。
林薇没有还价,直接掏出那典当耳环换来的三十元中的二十五元。她现在最缺的是时间,是体力,是尽快处理伤口和休息。
拿着这套深灰色的“战袍”,她如同捧着最后的希望,几乎是跑着回到了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劏房。反锁,挂链。她迫不及待地脱下那件沾满脓血、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破t恤,连同地上的蓝色工装外套一起,卷成一团,死死塞进了那个充当垃圾桶的破塑料桶最底层!仿佛要彻底埋葬那不堪回首的屈辱和伤痛。
她几乎是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套深灰色的廉价衣裤。
布料粗糙,手感僵硬,带着一股化纤特有的、刺鼻的化学染料味道。她强忍着高烧带来的眩晕和后背伤口的剧痛,用左手极其艰难地将裤子套上。裤腰松垮,裤腿过长,但这反而让她松了口气——宽松意味着摩擦小。接着是那件深灰色的长袖衬衫。布料摩擦过肩背绷带时,依旧带来一阵刺痛,但比起之前那件紧贴伤口的t恤,已是天壤之别。
她挣扎着挪到那个布满污渍的塑料柜前,看向柜门内侧的镜子。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被劣质深灰色包裹的身影。衬衫的领口僵硬地立着,袖口过长盖住了半个手背,裤子松松垮垮地堆在脚踝。颜色沉闷老土,毫无版型可言,像套在一个会活动的衣架上。配上她蜡黄枯槁的脸、凌乱的头发和深陷的眼窝,活脱脱一个从旧时代黑白照片里走出来的、被生活压榨到极致的底层女工形象。
廉价,粗糙,毫无生气。这就是“林薇”的新“战袍”。一件价值二十五元港币、用一枚旧耳环典当换来的、勉强遮住伤口和屈辱的粗布麻衣。
林薇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没有自嘲,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和恨意。
她拿起在鸭寮街顺手买的、最便宜的小熨斗(塑料外壳,功率极低),插上那个离地半米高的老旧插座。熨斗底板开始缓慢发热,散发出塑料受热的焦糊味。
她将那件深灰色的廉价衬衫摊在折叠床上,用还能动弹的左手,握着那温吞的熨斗,一下,又一下,极其笨拙却又异常专注地熨烫着衬衫上顽固的折痕。粗糙的布料在熨斗下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劣质染料的气味在狭小闷热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熨烫过的布料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后背的伤口在高温蒸汽的熏蒸下,灼痛感更加清晰。但她浑然未觉。
她的目光越过熨斗升腾起的微弱蒸汽,投向镜中那个深灰色的、模糊的身影,投向更远处——那扇薄板门外,深水埗的喧嚣与港岛的璀璨灯火。
“战袍”虽廉,亦可蔽体。
伤痕虽深,终会结痂。
而深埋于尘埃之下的仇恨之火,永不熄灭。
熨斗粗糙的底板,在廉价的深灰色布料上,熨出一道道歪斜的、却异常清晰的折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