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实业,观塘工厂。
那几个被阿豪用冰镇汽水和几句客气话整得一愣一愣的“抗议居民”,正坐在工厂门口的凳子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觉自己的人生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们是癫狗龙手下的烂仔,职业就是收保护费、看场子、以及像今天这样扮演“愤怒的市民”。剧本他们熟得很:先是叫嚣,然后推搡,接着躺地,最后收钱。可今天这剧本不对啊!对方不但不生气,不打人,还给汽水喝,搞得他们像来参加社区敬老活动的,这叫什么事?
带头的精瘦汉子喝了口汽水,打了个嗝,感觉这差事干得有点窝囊。他刚想把汽水瓶一摔,再喊两句口号找回点场子,阿豪就又笑眯眯地从工厂里走了出来。
“几位大哥,汽水好不好喝啊?”阿豪的笑容,客气得像酒店门童,“我们老板说了,街坊邻里的事,就是我们江氏实业的事。大家的要求,我们听到了。不过呢,凡事都要讲个证据嘛,对不对?”
与此同时,百利大厦十二楼,江氏实业办公室。
江小朵正姿态闲适地坐在她的真皮大班椅上,面前的办公桌上,摊开着一本厚重、古旧的皮面账本。这本从帝国置业冯志辉那里缴获的“惊喜”,就是香港地下权力网络的“清明上河图”,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的,全是见不得光的交易和肮脏的秘密。
她的情绪,就像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的中央处理器,冰冷而高效。对于工厂门口那几只苍蝇,她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那不过是对手抛出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探路石子,而她要做的,是直接掀了对方的棋盘。
她的手指,白皙修长,轻轻滑过账本泛黄的纸页,最终停留在其中一页。那是一种发现猎物致命弱点后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精准。
“新记,旺角堂主,癫狗龙(李大龙)。”
下面是一行娟秀却又触目惊心的记录:
“1972年8月,经手,癫狗龙借用观塘3号仓库,转运‘军火’一批,计有美式m16步枪二十支,黑星手枪五十支,手雷一箱。经手人:帝国置业仓务部经理,陈德光(签字)。”
记录的旁边,还用回形针别着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是那位陈德光经理亲笔写下的证词,详细描述了当晚交接的细节,甚至还有癫狗龙手下开箱验货时,他偷偷记下的枪支编号。
江小朵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癫狗龙,新记坐馆项强手下最冲动、最没脑子的急先锋。项强派他来打头阵,搞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显然是想用最低的成本来试探江家的底线。
可惜啊,他派错了人,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江小朵拿起电话,拨通了廖忠的内线。
“忠叔。”
“大小姐,有何吩咐?”电话那头,廖忠的声音永远那么沉稳可靠。
“我发个地址给你,是o记沙展林天生的家。你亲自去一趟,不要通过警署。”江小朵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密计算,“就说,感谢他上次帮忙处理林过海的事,我们江氏实业欠他一个人情。另外,‘不经意’地跟他提一句,就说我们最近整理旧仓库文件,发现了一点关于‘癫狗龙’和‘军火’的旧事,问他感不感兴趣。”
“军火?”廖忠的声音微微一沉。
“对,军火。”江小朵淡淡道,“把账本上关于癫狗龙的那一页,复印一份,夹在送给他的果篮底下。告诉他,这是我们无意中发现的,原件已经销毁了,我们江氏只想安安稳稳做生意,不想惹麻烦。但是林沙展为民除害,我们很钦佩,这个‘线索’,就当是送他的一点心意。”
“明白了,大小姐。”廖忠立刻领会了其中深意。
这番操作,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借刀杀人。既不直接威胁,也不主动报案,而是通过一个已经有过合作、尝到过甜头的警队内部人员,将一颗足以致命的炸弹,“不经意”地塞到癫狗龙的枕头底下。
而且,把“原件已销毁”这种话说出来,更是诛心之举。这会让警方觉得机不可失,必须马上行动,否则线索就断了。同时,也向外界表明,江氏不想沾手此事,撇得干干净净。
挂了电话,江小朵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她仿佛已经能看到,那条名叫“癫狗龙”的疯狗,是如何在恐惧中夹起尾巴的。
……
九龙警署,o记办公室。
总探长雷洛正靠在他的老板椅上,闭目养神。他快要退休了,这些年钱也捞够了,地位也到顶了,剩下的日子,就想安安稳稳地过。
但安稳,不代表他失去了作为一头老狮子的嗅觉。
沙展林天生敲门进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洛哥!”
雷洛眼皮都懒得抬,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洛哥,天大的功劳啊!”林天生压低了声音,将一个信封放在了雷洛的桌上,“江氏那边,又送了份大礼过来!”
一听到“江氏”两个字,雷洛的眼睛倏地睁开,那浑浊的眼球里,瞬间闪过一丝精光。对于那个神秘的江家大小姐,他现在是既忌惮又好奇。上次林过海的案子,对方提供的情报之精准,手段之老辣,让他这个在黑白两道混了一辈子的老江湖都感到心惊。
他拆开信封,抽出那张复印纸。当“癫狗龙”、“军火”、“m16”这些字眼映入眼帘时,雷洛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的情绪,仿佛一个沉睡多年的赌徒,突然听到骰子在碗中清脆作响的声音,那股子对权力和功绩的贪婪,瞬间被重新点燃。
走私军火!还是新记的四大堂主之一!
这可比抓一个林过海带劲多了!林过海那点走私对讲机的生意,顶多算个大案。但军火案,那可是能惊动港督府的通天大案!他雷洛要是能在退休前,亲手办了这件案子,那他“华人总探长”的名头,就能在香江警队的历史上,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消息可靠吗?”雷洛的声音变得沙哑,那是一种极度兴奋下的压抑。
“江氏的人说,原件已经销毁了。他们不想惹麻烦,纯粹是把线索送给我,还我上次的人情。”林天生汇报道,“洛哥,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肥肉啊!”
雷洛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狐狸般的笑容。他当然不信什么“无意发现”、“原件销毁”的鬼话。这分明是那个江家丫头,在借他的刀,去砍她想砍的人。
不过,那又如何?
他雷洛的刀,本来就是谁给的价高就为谁所用。现在有人不但奉上了一块上好的磨刀石,还指明了猎物的方向,他没有理由拒绝。
“马上成立专案组,秘密调查!”雷洛一拍桌子,下了命令,“把癫狗龙三年前在观塘的所有活动轨迹,给我一寸一寸地挖出来!记住,要绝对保密!在收网之前,不能惊动项强那只老狐狸!”
“是,洛哥!”林天生兴奋地敬了个礼,转身离去。
办公室里,雷洛拿起那张复印纸,在雪茄的火光上点燃,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他的眼神,变得无比炽热。
江家那个小丫头,真是有趣……太有趣了!
……
夜,旺角,一家灯火辉煌的麻将馆内。
“癫狗龙”李大龙正赤着上身,露出满是纹身的精壮肌肉,嘴里叼着一根大雪茄,一边搓着麻将,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手下破口大骂。
“我顶你个肺!让你们去抗议,你们跑去开汽水派对啊?饭桶!一群饭桶!明天继续去!不给钱,就给老子躺在他们工厂门口,我看他怎么开工!”
就在这时,一个心腹马仔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癫狗龙的脸色,瞬间就变了。那是一种嚣张跋扈的红色,在短短几秒内,褪变成了死人般的惨白。
他的情绪,就像一锅烧开了的沸油,突然被浇进了一桶液氮,瞬间凝固,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o记……在查他三年前的军火案?
“啪嗒”一声,他手里的雪茄掉在了麻将桌上,烫坏了名贵的桌面。他那双刚刚还在喷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麻将桌,麻将牌哗啦啦洒了一地。
“走!快走!”他对着电话那头的手下咆哮,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锐扭曲,“观塘的人,全部给老子撤回来!马上!立刻!谁他妈敢多留一秒钟,老子把他沉到海里去!”
他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他早上刚派人去江氏工厂闹事,晚上o记就开始翻他的旧账!
这不是巧合!这是报复!这是警告!
那个姓江的丫头,她手里有他的死穴!她根本不屑于跟他在街头玩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她一出手,就是要把他往死里整!
噪音扰民,最多罚款。走私军火,那是要掉脑袋的!
他,癫狗龙,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作“恐惧”。那是一种无形的、冰冷的、能穿透骨髓的恐惧。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在玻璃缸里耀武扬威的螃蟹,而缸外,正有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随时准备掀开盖子,把他丢进滚烫的开水里。
……
新记坐馆项强的书房里。
他刚刚接到癫狗龙语无伦次的电话,又通过自己的线人,证实了o记确实在暗中调查癫狗龙。
项强,这位一向以“白纸扇”着称的江湖大佬,此刻只觉得后背比手中的扇子还凉。
他原本以为,自己投出的是一块问路的石头,最多溅起几朵水花。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块石头砸下去,引出来的,却是一头能调动官方力量、手握无数黑料的深海巨兽。
他终于深刻地理解了,为什么林过海会倒得那么快,那么彻底。
江家那对父女,特别是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丫头,她玩的根本不是江湖规矩。她在用一种全新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规则,在降维打击他们这些旧时代的产物。
“强哥,我们……”心腹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
“传我的话,”项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凝重与忌惮,“所有针对江氏实业的行动,全部停止。从今天起,谁也不准去招惹江家的人,一个手指头都不许碰!”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冰冷:“另外,让四大堂口的人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把自己地盘上的那些烂事都给老子处理干净!尤其是旺角,那些大排档、娱乐场所,给我盯紧了!别他妈在这个时候,再被人抓住什么把柄!”
项强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旺角闪烁的霓虹灯,心中那股子寒意却越来越盛。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暂时放弃对外的扩张,转而全力巩固内部,清扫那些可能被江氏利用的“黑料”。
因为他不知道,江小朵那本神秘的“黑账本”上,还记录了多少新记的罪证。
这场仗,还没正式开打,他,项强,就已经输了。输得莫名其妙,输得心服口服,输得胆战心惊。
香江的夜,依旧繁华。
但项强知道,这片江湖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