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江氏实业的招聘启事，是在香江这片鱼龙混杂的池塘里，扔下了一块专钓奇鱼的特制鱼饵。那么这一次，江氏实业的动作，不啻于直接在池塘里引爆了一船的炸药。
《信报》的角落，一个毫不起眼的豆腐块版面，却刊登了足以让全港打工仔心脏停跳半秒的内容：
“江氏实业，诚聘英才。
一、销售专员（三十名）：底薪八百，上不封顶！要求：敢想，敢拼，敢开口！年龄、学历、经验不限！
二、客户服务专员（三十名）：底薪五百，轮班制。要求：声音甜美，有耐心，懂两文三语者优先。
三、网络维护工程师（十名）：月薪一千五起，面议。要求：懂无线电，会看电路图，能爬高，不怕黑。
地址：长沙湾，百利工业大厦十一楼。
面试时间：周三上午九点。”
这则广告，就像一个穿着比基尼的美女闯进了庄严肃穆的教堂，每一个字都透着离经叛道的疯狂。
在这个普通工厂男工月薪三百，女工二百五的年代，在这个写字楼里的白领精英月薪过千就能引以为傲的年代，江氏实业开出的价码，已经不是高薪了，这是在用金条打人脸！
尤其是那个“销售专员，上不封顶”，这四个字充满了魔性的诱惑力，仿佛在对全香江所有不甘平凡的年轻人呐喊：来啊，这里有座金山，能挖多少，全凭你自己的本事！
于是，周三的清晨，天还没亮透，百利工业大厦就被包围了。
那场面，比逢年过节去黄大仙庙抢头香还要夸张。人潮从百利大厦门口一直延伸到街尾，黑压压的一片，像是一条贪食蛇，龙头正拼命往大厦里挤。各种口音，各种穿着的人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期待、汗水和廉价发蜡混合的味道。
阿豪带着十几个手下，穿着统一的黑色工装，在门口勉强维持着秩序。他看着眼前这人山人海，咂了咂嘴，对身边的兄弟低声道：“扑街，当年我哋跟大佬去‘晒马’（黑帮集会展示实力），都没这么多人！”
大厦十一楼，原本空旷的厂房，被临时改造成了巨大的招聘会场。江小朵用白色的屏风隔出了三个区域，分别对应三个岗位的面试。
“红屋台”的“女王”梁凤仪，此刻正襟危坐于客服专员的面试区。她换上了一身更显干练的深蓝色套裙，神情清冷，宛如一位挑剔的艺术总监在甄选自己作品的最后一块拼图。在她面前，排着一队长龙般的年轻女孩，个个都化了精致的妆，脸上挂着最甜美的笑容。
“下一位。”梁凤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一个女孩紧张地坐下，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袋。“小姐……你好……”
梁凤仪看了一眼她的简历，淡淡地开口：“请用标准粤语、英文和国语，分别读一遍这段文字：‘江氏星火服务，竭诚为您提供最快、最准的资讯。’”
那女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额头瞬间冒出细汗。她的国语带着浓重的广府口音，英文更是磕磕巴巴。
梁凤仪听了不到十秒，便抬手打断了她。“多谢你今天过来，下一位。”
冷酷，高效，不留半点情面。梁凤仪深知，客服的声音，就是公司的脸面，容不得半点瑕疵。这种挑剔，让她的面试区仿佛变成了一个残酷的选美现场，只不过评判的标准，是声音。
而在另一边，新晋的软件主管林天明，则主持着网络维护工程师的面试。他的区域最为冷清，但气氛也最为凝重。来面试的人不多，大多是些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神情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木讷与傲气。
“你说你懂无线电？”林天明推了推眼镜，指着桌上一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发射器，“这个三极管，型号是9018，如果我要把它工作的频率从100mhz提升到150mhz，应该调整哪个外围电容的容值？为什么？”
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看起来颇为自信的中年男人，瞬间卡了壳。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脸涨得通红，最后只能尴尬地表示自己主要是做家电维修的。
林天明毫不客气：“我们不是请人来修电视机。下一位。”
他的问题，刁钻、古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考的不是书本上的死知识，而是真正的实践经验和底层逻辑。这让那些只有半桶水，想来蒙混过关的人，在他面前无所遁形。整个上午，他面前的椅子换了七八个人，却没有一个能让他点头。
最火爆的，自然是销售专员的面试区。负责主审的，是廖忠。
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此刻却有些头大。他面前的队伍，简直是牛鬼蛇神大集会。有穿着喇叭裤、花衬衫，头发抹得能粘住苍蝇的飞机头古惑仔；有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一看就是从别的公司跳槽过来的老油条；甚至还有几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婶，也想来试试运气。
廖忠的头痛，如同涨潮时的海水，一波接着一波。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招聘，而是在逛菜市场，什么货色都有。他只能按照江小朵的吩咐，问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为什么想做销售？”“你觉得你能为公司带来什么？”
回答五花八门。
“我够胆！大佬，让我去收数（讨债），我保证手到擒来！”一个满脸横肉的青年拍着胸口，露出了胳膊上的纹身。
廖忠眼皮一跳，心想：小姐是要你卖bb机，不是要你去收保护费。
“我人脉广！从尖沙咀的夜总会妈妈桑，到中环的洋行大班，我都认识！”一个中年男人挤眉弄眼地炫耀着。
廖忠在心里叹气：这些人脉，怕是都用在酒桌和牌桌上了吧。
混乱，嘈杂，却又充满了勃勃生机。这就是十一楼的景象。
而在十二楼，顶层的总裁办公室里。
江盛雄，这位江氏王朝的“门神”，并没有出现在招聘现场。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俯瞰着楼下那片喧腾的人海。他的目光深邃而平静，仿佛能穿透钢筋水泥，看透每一个人的内心。
他的办公室里，坐着几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这些人，既不是公司的员工，也不是生意上的伙伴。他们是江盛雄过去的影子，是他在江湖里最可靠的耳朵和眼睛。
“大佬，”一个瘦小的男人，外号“老鼠”，恭敬地递上一份名单，“今天来应聘的，背景查得差唔多了。有几个是‘和记’那边派来想偷师的，还有两个是‘新记’的人，想混进来搞事。我都记下来了。”
江盛雄接过名单，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了桌上，没有说话。
另一个男人开口道：“我还听到些风声。现在外面道上传遍了，说百利大厦是座金山，江氏实业是财神爷。好多小社团都眼红，想来拜拜码头，分杯羹。”
江盛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拿起桌上的雪茄，立刻有小弟上前，恭敬地为他点燃。
“让他们来。”江盛雄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我江盛雄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想拜码头？先问问自己的骨头够不够硬。”
他看着楼下那些为了一个月几百块薪水而挤破头的人们，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那是一种巨大的疏离感，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曾几何时，他也是从这样的底层爬出来的，靠的是拳头和刀子。而现在，他的女儿，只用几张纸，几行字，就掀起了比他当年所有江湖火并加起来还要大的风浪。
这种力量，他不懂，但他敬畏。
他不再是那个只懂打打杀杀的江盛雄了。女儿在前面开疆拓土，建起高楼大厦，而他，就是这栋大厦最深、最稳的地基。他要做的，就是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为女儿筛掉沙砾，挡住风雨，清除所有看不见的蛀虫和白蚁。
下午，招聘会接近尾声。
林天明的面试间，终于来了一个让他眼前一亮的人。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戴着厚厚的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眼神却亮得惊人。
“我叫李响，在鸭寮街帮人修收音机和对讲机。”年轻人有些拘谨地自我介绍。
林天明拿出了上午那台发射器，重复了那个问题。
李响几乎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不能只调电容。9018的Ft（特征频率）极限就在200mhz左右，你把工作频率拉到150mhz，它的增益会急剧下降，整个电路会变得非常不稳定。想稳定工作，要么换管，用c945或者更好的，要么，重新设计阻抗匹配网络，用分布参数来做，而不是简单的Lc（电感电容）。”
林天明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爆发出光芒。这是今天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从晶体管物理特性层面回答问题的人！
“你会爬高吗？”林天明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李响愣了一下，点头：“我住天台屋，天线都是我自己架的。”
“好，你被录取了。”林天明当机立断，“月薪一千八，试用期一个月。明天来上班。”
李响的嘴巴张成了“o”型，巨大的惊喜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与此同时，江小朵走进了廖忠的面试区。廖忠正焦头烂额地筛选着简历，看到江小朵，如蒙大赦：“小姐，这些人……太杂了。”
江小朵只是扫了一眼那些被廖忠筛选出来的、简历相对“干净”的人，摇了摇头。她随手从废弃的那一堆里，抽出了一份简历。简历上几乎是空白的，只写着一个名字：陈浩南，20岁。
“这个人，为什么不要？”江小朵问。
廖忠苦着脸：“小姐，这个人我问过，就是个小混混，在旺角一带跟人卖翻版碟，中学都没读完，说话还口花花，我看他就是来骗底薪的。”
江小朵却笑了。她走到面试间门口，对着外面喊了一声：“陈浩南！”
一个穿着紧身t恤，留着当时最时髦的中分长发的年轻人，吊儿郎当地走了进来，嘴里还嚼着口香糖。“边个叫我啊？”
“我。”江小朵指了指椅子，“坐。”
陈浩南看到江小朵，眼睛一亮，吹了声口哨：“哇，原来老板是个靓女。”
廖忠的脸都黑了。
江小朵却不以为意，她淡淡地问道：“给你一个bb机，让你去卖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你怎么卖？”
陈浩南一愣，随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简单啦！我直接走过去同佢讲：‘靓仔，想不想比别人快一步知道马票开奖结果？想不想在股市收盘前就知道今天赚了还是亏了？’他只要有一点贪心，就一定会问我点样做。到时候，这bb机就不是我卖给他，是他求着我卖给他！”
这番话，让廖忠都愣住了。这小子，虽然看起来不着调，但对人性的把握，却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
江小朵点了点头，又问：“如果对方嫌贵呢？”
“嫌贵？”陈浩南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狡黠，“我就会问他，‘一条内幕消息值多少钱？赢一场马又值多少钱？大佬，我卖的不是一个会响的塑料盒子，我卖的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你赢钱的机会！’几百块买个机会，便宜啦！”
江小朵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她站起身，对廖忠说道：“忠叔，这个人，还有刚才那个说自己认识妈妈桑的，那个自称收数第一的，都要了。”
“啊？”廖忠彻底懵了，“小姐，这……这班人……”
江小朵转过身，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声音清澈而坚定：“忠叔，客服团队，我要的是声音好听的‘天使’。技术团队，我要的是林天明那样的‘专家’。但是销售团队，我要的，是一群闻到钱的味道，就会不顾一切扑上去的‘饿狼’！”
“天使负责安抚人心，专家负责打造利器，而饿狼……”江小朵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负责为我们，去开拓最广阔的疆土！”
这一天，江氏实业的“龙门阵”前，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整个香江都知道了，在长沙湾，有一家公司，正在用最诱人的钞票和最古怪的规矩，组建一支谁也看不懂的军队。
而这支军队，即将向整个香江的传统商业，发起最猛烈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