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塘到中环，隔着一个维多利亚港，也隔着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出租车驶离尘土飞扬的工业区，就像一条泥鳅奋力游出了浑浊的池塘。江盛雄靠在后座上，车窗外，那些熟悉的、布满铁锈和污渍的厂房正在飞速后退，仿佛是他前半生那些打打杀杀的岁月，被这部飞驰的铁盒子远远甩在了身后。
脖子上的领带，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扼住他的咽喉。他活了三十六年，脖子上不是架着刀，就是挂着金链，还从没被这块破布勒得这么难受过。可女儿说了，这是 “精英的枷锁”，想进那个圈子，就得先学会戴上这副枷锁，装作甘之如饴。
车子驶入海上大桥，周围都是橙黄色的灯光。光影在江盛雄的金丝边眼镜上流转，镜片后面，那双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闪烁着凶光的眼睛，此刻正努力地变得深沉，变得像一口看不见底的古井。
他心里反复默念着女儿昨晚教他的那些词：路演、赋能、新业务增长点、护城河……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打磨光滑的石头，古怪，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让他觉得有底气。
“老豆，你不是去跟他谈条件，你是去给他上一堂课。一堂关于怎么在香港这片土地上赚大钱的课。你是教授，他是学生。”
女儿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江盛雄扯了扯嘴角，心里骂了一句：真是见鬼了，我江盛雄大字不识几个，去做教授？教一个牛津大学毕业的家伙？这世界真是疯了。
可这荒唐的感觉，偏偏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刺激。
出租车从隧道里钻出，眼前豁然开朗。
阳光猛地刺入车厢，中环到了。
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像一柄柄插向天空的利剑，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而灿烂的光。街道上，行色匆匆的男男女女，个个西装革履，表情严肃，走路带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纸币和高级香水混合的味道。
江盛雄深吸一口气，连这空气，都比观塘的要香甜一些。
“老板，到了，太子大厦。” 司机停下车，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客人。
一身笔挺的西装，手腕上那块表虽然不认识牌子，但看着就价值不菲，再加上那副金丝眼镜，活脱脱一个从电影里走出来的高管。司机立马换上一副更恭敬的嘴脸。
江盛雄付了车钱，推门下车。
他站在太子大厦的门口，抬头仰望。这栋楼就像一个沉默的巨人，俯视着脚下所有渺小的凡人。门口旋转的玻璃门，匀速转动，吞吐着一个个衣着光鲜的精英。
他整理了一下领带，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大堂里，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有些陌生的倒影。穿着制服的保安，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进来的人。但当江盛雄走过时，他们只是微微点头致意。
他身上这层女儿亲手为他披上的 “皮”，比他过去十几年打下的名头，在这个地方，更好用。
“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前台那位穿着套裙、化着精致妆容的小姐，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讲的是一口流利的英文。
江盛雄在心里给自己鼓了口气。他想起女儿的叮嘱：少说话，停顿三秒。
他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用一种混合着广府口音的、慢条斯理的国语回道：“我姓江，和你们大东电报局的詹姆斯?陈先生有约。”
他没有讲英文，也没有讲粤语。国语，在这个遍地粤语和英文的地方，反而成了一种独特的身份标签，带着一种北方的、不可捉摸的距离感。
前台小姐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对方会用国语回答。她脸上的职业笑容稍微真切了一些，连忙拿起电话，用英文低声说了几句，然后站起身，做了一个 “请” 的手势。
“江先生，请跟我来。”
江盛雄提着公文包，跟在后面。他能感觉到，大堂里若有若无的几道视线落在他身上，审视，好奇，但没有轻视。他心里暗道：闺女这招，真厉害！
电梯无声地上升，数字飞快地跳动。江盛雄看着电梯壁上自己模糊的影子，那个穿着三件套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陌生得就像是另一个人。他第一次觉得，原来衣服，真的可以 “吃人”。也可以，帮你 “吃掉” 别人。
“叮” 的一声，电梯门打开。
“大东电报局” 五个烫金大字，烙印在巨大的白色墙壁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公司内部安静得可怕，只有打印机和电话铃声在远处偶尔响起。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将所有人的脚步声都吞噬得一干二净。空气里飘着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和观塘工厂里的机油味、汗臭味，是两个极端。
这里的人，走路都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每个人都低着头，专注于自己手里的文件，脸上没什么表情。
江盛雄被领到一间玻璃会议室前。
“江先生，请您稍等片刻，陈经理马上就到。” 一个女秘书替他推开门，微笑着说。
江盛雄点了下头，走了进去。
会议室很大，一张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摆在中央。最震撼的，是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从这里望出去，半个维多利亚港的景色尽收眼底。海面上船只如织，对岸的九龙半岛，在他眼中变得像个沙盘模型。
观塘，就在那片密密麻麻的建筑里，小得像一粒尘埃。
江盛雄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的世界。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从他心底里升腾起来。原来，站得高，真的可以看得这么远。原来，在中环这些高管的眼里，他们这些在九龙城寨、在观塘打生打死的人，真的就和蝼蚁没什么分别。
他将手里的公文包，轻轻放在光亮的会议桌上，发出 “啪” 的一声轻响。
然后，他拉开一张椅子，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
他没有去看风景，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局促。他只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静静地等待。
他想起女儿的话：“他们会让你等，这叫下马威。你不用急，他比你急。你越淡定，他就越心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咖啡的香气从门外飘进来，但没有人送进来。
江盛雄的耐心，正在被这死一样的寂静慢慢消磨。换作以前，等超过五分钟，他已经要拍桌子走人，甚至叫人来拆了这地方。
但现在，他只是缓慢地呼吸着，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女儿给他的那份资料。
詹姆斯?陈，二十八岁，牛津毕业，父亲是纺织大王，外国母亲…… 急于证明自己……
他正默念着，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一身剪裁完美的银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他很高，也很瘦，脸上带着一种长期处于优越环境而养成的、恰到好处的微笑。他的目光扫过江盛雄，那眼神，就像是在打量一件待售的古董，充满了审视和评估，但唯独没有平等。
他就是詹姆斯?陈。
“江先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詹姆斯?陈用字正腔圆的粤语开了口，但那语调，却带着英文的拖音，显得有些怪异。他伸出手，脸上挂着精英式的礼貌笑容。
江盛雄没有立刻起身。
他等了三秒。
然后，他才缓缓站起来，同样伸出手，轻轻地和他握了一下，一触即分。
“陈经理，你好。” 他依然用他那不快不慢的国语回应。
詹姆斯?陈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这个从观塘 “烂地” 里爬出来的 “大佬”，竟然有如此做派。他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里的轻视又多了几分，只当是对方在故弄玄虚。
他拉开主位的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先生，坐。”
他没有叫秘书上咖啡，也没有任何客套的寒暄，而是开门见山，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江先生，我们是生意人，时间宝贵，就不兜圈子了。”
“你们的传呼机生意，做得很大。不过，你们应该知道，全香港的通讯网络，都是我们大东的。你们在我们的泳池里游泳，我们很欣赏你的泳姿。”
詹姆斯?陈顿了顿，嘴角的弧度扩大，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容里带着一丝猫捉老鼠的戏谑：
“但是，泳池的规矩，是我们定的。”
他盯着江盛雄，等待着看到对方脸上出现预想中的惊慌、谄媚，或是愤怒。
然而，江盛雄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透过金丝眼镜看着詹姆斯?陈，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渔夫，看着一条自以为是的鱼，咬上了鱼饵。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詹姆斯?陈的笑容，在江盛雄平静的注视下，开始变得有些僵硬。
终于，江盛雄开口了。
他没有反驳，没有辩解，更没有动怒。他只是拿起桌上的牛皮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纸，轻轻地推到詹姆斯?陈的面前。
他的声音，依然沉稳而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陈经理，我不是来游泳的。”
“我是来将你的泳池变成一片太平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