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在研发室里定下未来大计的时候，外面的厂房里，也正发生着温暖的一幕。
晚饭过后，阿玲麻利地收拾着碗筷，准备拿去后面的简易厨房清洗。
廖忠想上前帮忙，被她笑着推开了。
“你去陪雄哥聊天吧，这些粗活我来做就行。” 阿玲的脸上，带着一种安稳的、满足的笑容。
能和丈夫、孩子在一起，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有一份能填饱肚子的活计，对她来说，已经是天大的福分。
就在这时，江盛雄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阿玲，又看了看乖乖坐在小凳子上、看着漫画书的廖家宝，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他走到阿玲面前。
“阿嫂。”
阿玲连忙停下手里的活，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手：“雄哥。”
“以后，厂里上下十几口人的伙食，就要拜托你了。” 江盛雄的语气很郑重，没有半点江湖大佬的架子。
“应该的，雄哥您太客气了。” 阿玲连忙摆手。
“不是客气。” 江盛雄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三张崭新的港币，递了过去，“这不是白做的。我每个月给你三百块，就当是请了个大厨。钱不多，你先拿着，以后我们生意好了，再涨。”
三百块！
阿玲和旁边的廖忠都愣住了。
1975 年的香港，一个普通工厂男工的月薪，也不过四五百块。请一个煮饭阿姨，市价最多一百五。
江盛雄一开口，就直接给了双倍！
“雄哥，这…… 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阿玲吓得连连后退，脸都白了。
“给你，你就拿着！” 江盛雄把钱硬塞到她手里，板起脸，“我江盛雄的兄弟为我卖命，我总不能让他老婆孩子受委屈！你安心在这儿做，家宝白天就在厂里玩，有我们这么多大男人看着，比他自己在外面乱跑安全多了！”
他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阿玲拿着那三百块钱，感觉比三百斤黄金还要重。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旁边的廖忠，一个七尺高的汉子，眼眶也红了。
他对着江盛雄，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士为知己者死。
这一刻，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
夜深了。
工人们都回去休息了，偌大的厂房里，只剩下研发室的灯还亮着。
江盛雄给女儿端进去一碗刚刚炖好的冰糖燕窝。
这是他特意托人买的上等货，就为了给熬夜的女儿补补身子。
江小朵抬起头，看着碗里晶莹剔透的燕窝，心里一暖。
“老豆，不用这么破费的。”
“傻丫头，你费脑子最多，肯定要补补。” 江盛雄把碗塞到她手里，自己则拉过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桌上那几个丑陋的塑料盒子，“闺女，中环那些金牌经纪人…… 我们怎么才能搭上他们？我认识的人，大多都在麻将馆和夜总会，跟写字楼里的人不是一个世界。”
他虽然兴奋，但没有被冲昏头脑。他知道，自己和女儿现在就像守着一座金山，却没有挖金山的工具和门路。
江小朵用小勺子慢慢搅动着碗里的燕窝，热气氤氲了她的镜片。
“老豆，你不用直接认识他们。我们要做的，是等他们自己找上门。”
“自己找上门？” 江盛雄一愣。
“嗯。” 江小朵喝了一口甜润的燕窝，感觉疲惫都消散了不少，“我们的传呼机，不只是一个产品，它还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你想想，当一个股票经纪人跟客户打电话时，突然腰上的传呼机响了，他跟客户说一句‘不好意思，我有个重要呼叫’，然后潇洒地去回电。这个画面，是不是很有型，很高档？”
江盛雄顺着女儿的描述，脑子里立刻有了画面。
确实，太有画面感了！
在这个大哥大还没面世，有钱人还得靠秘书打电话的年代，这种随时随地都能被联络到的感觉，简直就是 “大人物” 的专属标签！
“所以，我们不能就这么拿着这个黑盒子去卖。” 江小朵指了指桌上的原型机，“它太丑了。我们要把它做得精致、小巧，最好能挂在皮带上，像一个高级打火机。包装盒也要用最好的，上面要印上我们‘江氏实业’的标志。”
“江氏实业……” 江盛雄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然后，我们不做零售。” 江小朵的眼睛亮得惊人，“我们推出一个‘商务精英通讯服务’。入会费一千块，包含一部传呼机，和一年的服务费。客户可以指定一个秘书，或者直接打我们的服务热线，由我们的接线员负责传讯。”
“服务热线？” 江盛雄又听到了一个新词。
“是啊。我们要在中环附近租个小写字楼，请几个声音甜美的女孩做接线生。这样才显得我们专业、高级。” 江小朵解释道，“而且，服务费才是我们长久的收入来源。明年他们续费，又是一笔钱。”
江盛雄听得目瞪口呆。
卖个破铁片，不，卖个传呼机，竟然还有这么多门道？又是包装，又是品牌，又是会员制，又是服务费…… 他感觉自己这三十几年，真是白活了。女儿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闺女，笑面佛那三百部对讲机怎么办？我们收了他七十五万定金，这单生意搞不定，他会发疯的。”
“两边一起搞。” 江小朵的回答干脆利落。
她从桌上拿起一张新的草稿纸，用笔在中间画了一条线。
“左边，对讲机项目。技术要求高，利润固定，但能稳住笑面佛，给我们一个安稳的发展环境。这个项目，我们需要请专业的无线电技术师傅，我负责出核心的改装方案，他们负责执行和量产。”
“右边，传呼机项目。技术要求低，利润空间巨大，是我们的现金牛。这个项目，老豆、豪哥、忠叔，带着新招的工人，就能做流水线组装。我们要在最短时间内，把它推向市场，抢到第一桶金。”
一张纸，一条线，清晰地将 “江氏实业” 初期的两条生命线划分开来。
江盛雄看着图纸，心潮澎湃。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两条线，而是两条通往财富和权力的康庄大道。
“好！就这么办！” 他一拍大腿，“请师傅的事，交给我！我认识深水埗有几个老师傅，以前在船厂修雷达的，后来船厂倒闭，就在鸭寮街摆摊，肯定靠谱！”
“嗯。” 江小朵点点头，“人手方面，豪哥和忠叔，你们要信得过。传呼机的组装虽然简单，但核心电路板的技术，暂时不能外泄。”
“我明白！” 江盛雄郑重点头。
“至于第一步……” 江小朵放下笔，拿起一个传呼机原型，在手里掂了掂，“我们需要一个完美的外壳。一个能让中环精英一见钟情的外壳。”
她抬起头，看着父亲：“老豆，你认识做塑胶模具的人吗？”
……
第二天一早，敬业街三号工业大厦，呈现出一派与昨日截然不同的景象。
阿豪一大早就带着两个新招来的年轻人，把厂房一楼彻底清扫了一遍，用高压水枪把地面冲刷得干干净净。
廖忠则带着人，开始按照江小朵画的草图，用木板和铁架，搭建简易的工作台和流水线。虽然简陋，但区域划分清晰，一个萝卜一个坑，显得井井有条。
厨房里，阿玲哼着小曲，为大家准备着丰盛的早餐。滚烫的白粥，金黄的油条，还有几样爽口的小菜，香气飘满了整个厂房。
江盛雄一大早就出了门，他要去鸭寮街，把那几个 “隐居” 的无线电老师傅请出山。这是对讲机项目的关键。
而研发室里，江小朵一整晚没睡。
她面前的桌上，摆着十几张图纸。上面画的，全都是传呼机的外壳设计。有方的，有圆角的，有带金属边框的，有模仿高级钢笔造型的……
每一个设计，都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审美。简洁、流畅、充满了科技感。
最终，她将目光锁定在一张图纸上。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设计，比一包香烟略小，厚度只有一厘米左右。边角做了圆润处理，正面除了一块预留给未来 LEd 屏幕的小小窗口外，再无任何多余的装饰。背面，则是一个精致的金属背夹，可以方便地夹在皮带或者口袋上。
整体设计，完美诠释了后世 “极简主义” 的精髓。
“就是它了。”
江小朵拿起铅笔，在图纸的右下角，一笔一划，写下了三个遒劲有力的字。
“寻呼者一号”。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到一阵困意袭来。她趴在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的。
江小朵揉着眼睛走出研发室，只见阿豪正在厂房门口拦着一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抹得油光锃亮，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年轻人。
“豪哥，干什么啊？雄哥叫我来的！” 年轻人一脸不耐烦。
“我管你谁叫你来的！这里是工厂，不是夜总会，闲人免进！” 阿豪瞪着眼，一副门神的样子。
“阿豪，让他进来。” 江盛雄发话了。
阿豪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开。
那个年轻人嬉皮笑脸地走到江盛雄面前：“雄哥，什么事这么急叫我飞机仔啊？我还想去马场赌一把呢。”
江盛雄没理他的嬉皮笑脸，指着江小朵，介绍道：“这是我女儿，江小朵。以后，她就是这间厂的总工程师。她说的话，就等于我说的话。”
然后又对江小朵说：“闺女，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飞机仔，开塑胶模的，整个观塘，他手艺最好。”
飞机仔这才注意到江盛雄身边的江小朵。一个十六七岁，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学生妹？总工程师？
他差点笑出声来。
“雄哥，您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江小朵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回到研发室，将那张 “寻呼者一号” 的设计图拿了出来，递到飞机仔面前。
“这个模，你能不能开出来？”
飞机仔接过图纸，本来还一脸轻佻，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图纸上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他那双常年在各种模具和机器间打转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哇…… 这个设计……”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作为一个模具师傅，他每天接触的都是各种粗糙、笨重的产品外壳。何曾见过如此简洁、精巧，又充满了想象力的设计？
他用手指抚摸着图纸上的线条，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件已经成型的艺术品。
“尺寸要求精确到 0.1 毫米，表面要做到镜面抛光，不能有任何瑕疵。背夹用不锈钢，要做到严丝合缝。” 江小朵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飞机仔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小了差不多十岁的女孩，眼神里再也没有了轻视，只剩下专业人士之间的审视和尊重。
“能开！”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是，价钱很贵！而且，时间要一个礼拜！”
“三天？！” 江小朵的回答很平静，“我不止要你开模，我还要你帮我找一条最好的注塑生产线。第一批，我要一千个外壳。三天之内，我要见到样品。”
“三天？！” 飞机仔跳了起来，“小姐，您当我是神仙啊？开模也要时间的！”
江小朵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上。足足五千块。
“这是订金。三天后我见到满意的样品，再给你五千。搞定一千个外壳，尾款两万。总共三万块，做一个模，一千个壳。你做不做？”
飞机仔看着桌上那厚厚一沓港币，眼睛都直了。
三万块！开一个巴掌大的模具，再注塑一千个壳？这利润，比他去抢银行还高！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狠狠地点了点头。
“做！我飞机仔接了！三天！我不吃饭不睡觉，也把样品给您做出来！”
他拿起图纸和钱，像是揣着一个绝世宝贝，风风火火地转身就走，连句再见都忘了说。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江盛雄走到女儿身边，低声问道：“闺女，三万块，是不是太贵了？”
江小朵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望着中环的方向。
“老豆，千金买马骨。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做出最完美的产品。这三万块，不只是买模具，还是买飞机仔的时间，和他背后的人脉。我们要打入中环，第一炮，一定要够响，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