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盛雄回到家,感觉自己两条腿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随时能上天。
那是一种极度亢奋之后,混杂着不真实感的虚脱。就像一个烂赌鬼,在赌桌上输得只剩条底裤,结果最后一把梭哈,直接赢回了一整间赌场。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肋骨,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阿朵,我们…… 我们真的成了?”他一屁股坐在硬木凳上,看着桌上那张画满了鬼画符的图纸,声音还有些发飘,带着一丝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颤音。
江小朵从图纸上抬起头,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映不出半点波澜。她就像一位专心致志的绣娘,一针一线地勾勒着未来的蓝图,外界的惊涛骇浪,似乎都与她无关。
她拿起桌上的铅笔,在图纸上一个标号旁轻轻画了个圈。“老豆,这不是成不成的问题。是他必须成。我们给的是一条生路,他没得选。”
江盛雄看着女儿那张稚气未脱却又老成持重的脸,心里的那点虚浮感,瞬间就被压实了。
是啊,女儿说得对。
这不是求人,是赐人富贵。
这不是谈判,是通知。
他江盛雄,现在玩的是高科技,是降维打击!
“好!我听你嘅!”他一拍大腿,整个人重新充满了力量,“我等他电话!”
然而,等待的时间,永远是最磨人的。
第一日,风平浪静。
江盛雄在屋里转来转去,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老虎。他一会儿走到窗边,朝楼下四海贸易公司的方向望,一会儿又凑到电话旁边,侧着脑袋,凝神屏息,生怕错过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铃声。就连屋外巷口野猫的叫春声,都能让他惊得一哆嗦。
“细妹,你说……笑面佛个扑街,会不会反悔啊?”他搓着手,心里七上八下。
“不会。”江小朵头也不抬,继续完善她的设备采购清单,清单上赫然出现了“示波器”、“信号发生器”等江盛雄听都没听过的名词。“他比我们更急。”
“万一…… 我是说万一,他不打电话,反而叫一群混混来砍我们灭口呢?”江盛雄压低了声音,江湖人的警惕性让他无法彻底安心。七十五万,足够让人铤而走险,尸沉大海了。
江小朵终于停下了笔。
她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个前半生都在刀光剑影里打滚的父亲,忽然笑了。“老豆,你觉得,如果他真的想灭口,我们还有机会坐在这里聊天吗?”
江盛雄一愣。
“你前脚走出他门口,后脚他就能让人动手。但他没有。说明他已经算过账,杀我们的风险,远比跟我们合作要大。” 江小朵的语气很平淡,却分析得条理分明,“而且,他怎么保证杀了我们之后,这个技术不会落到新记手上?他赌不起。”
江盛雄听着女儿的分析,那颗躁动的心,慢慢地,慢慢地安定了下来。
他发现,自己过去三十几年赖以为生的所谓“江湖经验”,在女儿这种碾压级别的智商和远见面前,简直就像小孩子玩泥沙。
第二日,依旧风平浪静。
江盛雄已经不转圈了。他搬了张凳子,就坐在电话旁边,手里拿着块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台黑色的电话机,擦得锃光瓦亮,连苍蝇落上去都要劈叉。
江小朵则在研究一本从旧书摊淘来的《香江厂商名录》,时不时在小本子上记下一些工厂的名字和地址。
父女俩一个望眼欲穿,一个气定神闲,构成了一幅奇特又和谐的画面。
到了第三日中午,那台被擦得能当镜子用的电话机,终于,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声响。
“铃——铃——”
江盛雄一个激灵,像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一样,猛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他盯着那台电话,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竟然有些不敢接。
还是江小朵走过去,平静地拿起了听筒。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恭敬又克制的声音,是笑面佛的助理阿文。
“江小姐,佛爷让我通知你们。钱,已经准备好了。雄哥随时可以过来拿。”
江小朵捂住话筒,看向江盛雄。
江盛雄深吸一口气,对着女儿重重点了点头,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前两日的焦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决绝。
“我老豆一会儿就到。”江小朵对着话筒说完,便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阿朵,我一个人去?”江盛雄问道。
“嗯。” 江小朵点点头,“他们既然肯给钱,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耍花样。你放心去。记住,我们是债主,不是客人。拿出你当年在九龙城寨收账的气势。”
“我明白!”
江盛雄将那个帆布袋挎在肩上,里面空空如也,但他却觉得,自己此去,将要装回一座金山。
……
四海贸易公司楼下。
江盛雄从的士里钻出来,抬头望了一眼那栋熟悉的工业大厦,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几日前,他来这里,是求人。
今日,他再来,是收数。
他理了理身上那件唯一的西装外套,将那个空空如也的帆布袋甩到肩上,迈开大步,径直走向大厦门口。
门口的两个马仔,还是上次那两个。
但他们的眼神,已经截然不同。
上次是轻慢,是审视。
这次,是敬畏,是躲闪。
江盛雄还没走到跟前,那个上次拦过他的后生仔,已经抢先一步,几乎是九十度躬身,拉开了玻璃门。
“雄哥!”
声音洪亮,姿态恭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盛雄眼皮都冇抬一下,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身后的玻璃门被另一个马仔小心翼翼地合上,生怕发出一丁点噪音,惊扰了这位新晋的“财神爷”。
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顶楼。
升降机门一开,笑面佛的助理阿文,竟然亲自等在门口。
他脸上架着金丝眼镜,穿着笔挺的西装,依旧是那副精英做派。但江盛雄能感觉到,这家伙的斯文底下,压着一股子快要爆开的火气。那副金丝眼镜都遮不住他眼里的血丝,紧握的双手手背上青筋暴起,就像一个被逼着给杀父仇人倒酒的书生,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屈辱和不甘。
“雄哥。”阿文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微微欠身,“佛爷在茶室等您。”
江盛雄点点头,跟着他穿过外厅。
他发现,今天外厅里那些正在打牌、吹水的马仔们,全都安静如鸡。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复杂的眼神里混杂着好奇、嫉妒,以及一种对强者的天然畏惧。他所过之处,原本的喧闹声就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剪断,只剩下死寂。
推开茶室的门。
还是那套花梨木桌椅,还是那个笑面佛。
只是今日的笑面佛,笑得格外灿烂,灿烂得有些假。他一见到江盛雄,立刻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肥硕的身体带起一阵风,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
“哎呀,雄哥!你可算来了!等你等到我脖子都长了!”
他热情地抓住江盛雄的手,用力摇了摇,那亲热的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江盛雄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目光越过他,落在了茶桌上。
桌子上,没有茶。
取而代之的,是三个巨大的,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块,旁边还放着一个厚厚的公文袋。
那三个方块,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山。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高级油墨、纸张与银行冷气味道的特殊香气,霸道地钻入江盛雄的鼻腔,瞬间点燃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江盛雄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了一下,仿佛要挣脱身体的束缚!
七十五万!
现金!
在1975年,在这个万元户都凤毛麟角的年代,这是一笔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巨款!
“雄哥,你看看。” 笑面佛搓着手,指着那堆钱,脸上的肥肉笑成了一朵菊花,“七十五万,一分钱都不会少。全部都是渣打银行出的‘红杉鱼’,崭新的。”
所谓“红杉鱼”,就是港币一百元面额的钞票,因其主色调为红色而得名。七千五百张崭新的“红杉鱼”堆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刺眼的、带着魔力的红色海洋。
江盛雄走到桌前,没有立刻去碰钱。
他先是拿起了那个公文袋,从里面抽出一叠文件。
是敬业街那栋工业大厦的转让契约,俗称“楼契”。
他虽然读书不多,但基本的字还是认识的。他仔仔细细地翻看着,特别是受让人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他女儿的名字——江小朵。
旁边的阿文看着他那副土包子看天书的模样,眼神里闪过一丝鄙夷,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雄哥,这个系律师楼出的正式文件,已经做好了登记。只要江小姐签个名,再拿去田土厅盖个章,间厂就正式转到佢名下了。”
江盛雄将楼契重新塞回公文袋,随手丢进自己的帆布袋里,淡淡地说道:“我女儿会找人来看的。”
一句话,把阿文噎得够呛。
搞掂了楼契,江盛雄的目光,才终于落在那三座“钱山”上。
他没有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扑上去,而是伸出手,不紧不慢地撕开其中一个牛皮纸包。
“哗啦”一声。
一沓沓崭新的百元大钞,像豆腐块一样整齐地码放着,红彤彤的颜色,差点晃瞎了人的眼。
江盛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
他没有一张一张去数。
他只是像个在菜市场挑猪肉的师奶,随手从最上面抽出一沓,又从中间抽出一沓,再从最底下抽出一沓。
他将三沓钱放在手里,用大拇指“唰唰唰”地快速捻过。
那声音,清脆悦耳,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他不是在数钱,他是在感受钱的厚度、弹性和手感。
这是老江湖验钞的方式,全凭一个“手感”。假钞、或者中间夹了白纸,手感是完全不同的。
捻完之后,他又将钱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嗯,是新钱的油墨香。
做完这一切,他将三沓钱重新放回原处,拍了拍手,仿佛沾了什么灰尘一样。
“佛爷,” 他抬起头,看着笑面佛,咧嘴一笑,“你还挺有诚意的,知道我不喜欢去银行排队。”
这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让茶室里凝固的气氛,稍微松动了一点。
笑面佛的笑容也真诚了些许:“雄哥你讲笑啦。大家自己人,当然要方便点啦。”
江盛雄不再废话,他将帆布袋的口子拉到最大,然后,开始往里装钱。
一沓,两沓,三沓……
那空空如也的帆布袋,迅速地被填满,变得沉甸甸,鼓囊囊。
当他将最后一沓钱塞进去的时候,那个原本用来装烂铁的帆布袋,已经重得像一块铅。
他试着将袋子拎起来。
好家伙!
这一袋子钱,少说也有十多斤重!
他将帆布袋甩到肩膀上,挺直了腰杆,脸上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不能露怯!
女儿说了,他是债主!
“钱和合同,我都收下了。三天后,我女儿会通知你们,第一批样品怎么交接。” 江盛雄挎着那个重得要命的袋子,转身就准备走。
“雄哥!雄哥!”笑面佛连忙叫住他,脸上带着一丝急切,“三百台机器…… 大概要多久啊?”
他现在是一天都等不了了。新记那帮扑街,昨天又抢了他们一个麻将馆,嚣张得不得了。他急需这批“神器”来扭转乾坤。
江盛雄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想起女儿的交代,沉声说道:“我们不是神仙,变不出法宝。买材料、招人、开工,全都需要时间。”
他竖起一根手指。
“最快,一个月。”
“一个月?!”笑面佛和阿文同时叫了出来。
一个月,黄花菜都凉了!
“嫌久啊?” 江盛雄冷笑一声,“嫌久,你们可以自己做。我们不急。”
说完,他不再理会身后那两张便秘一样的脸,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茶室。
“砰!”
门被关上。
茶室里,笑面佛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脸色铁青。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大块。
“佛爷,这个江盛雄,太嚣张了!” 阿文咬牙切齿地说道,“一个月!他分明是想吊着我们!”
笑面佛摆了摆手,疲惫地说道:“嚣张,是因为他有嚣张的本钱。你以为我不想快?但这些高科技的东西,我们懂个屁啊?催得太急,他们交一批烂货给我们,我们都不知道。忍忍吧。”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
“等我搞定新记,一统观塘…… 到时候,再跟他们父女慢慢算这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