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里,空气仿佛被江盛雄那句“我改主意了”抽成了真空。
笑面佛脸上那热情到有些谄媚的笑容,就像被石灰水浇过的活鱼,猛地一僵,然后寸寸凝固。他拉着椅子的手还停在半空,整个人像一尊被点了穴的弥勒佛,肥硕的身体里,刚刚还因为狂喜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此刻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往下坠。
站在他身后的助理阿文,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他刚刚还沉浸在那“神迹”般的通讯效果带来的震撼与兴奋之中,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利用这件利器,将死对头新记彻底踩在脚下,一统观塘的地下世界。可江盛雄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从他天灵盖直接浇到了脚后跟。
改主意了?
在这个时候,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同我讲,你改主意了?!
“雄哥……你……你咩意思啊?”笑面佛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勉强将脸上的肌肉重新组合成一个笑容,但那个笑容比哭还难看,“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慢慢谈,慢慢谈……”
他试图将江盛雄按到椅子上,却发现对方的身体硬得像块铁板,根本按不动。
江盛雄没有坐。
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在观塘跺一跺脚,黑白两道都要抖三抖的笑面佛,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曾几何时,他江盛雄也要在这人面前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讨生活。而今天,他终于可以挺直腰杆,用女儿教他的方式,将过去受过的所有轻视,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森白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说:“佛爷,我女儿说,之前的条件,是我们展现诚意。但现在看来,你们的诚意,不够啊。”
“诚意不够?” 笑面佛一愣。
“系啊。”江盛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张名贵的花梨木桌面,“敬业街的厂子,免租三年?佛爷,我们父女不喜欢寄人篱下。”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笑面佛和阿文同时瞳孔一缩的话。
“那厂子,我们要了。你转到我女儿名下。”
“什么?!” 阿文再也忍不住,失声喊了出来,“江盛雄,你别狮子大开口!你知道敬业街那厂子值多少钱吗?上百万啊!你说要就要?”
那可不是一间小铺子,那是一整栋三层的工业大厦!虽然位置不算最好,但也是实打实的不动产!就凭两部对讲机,就想换一栋楼?这已经不是谈条件,这是明抢!
笑面佛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他眯起的眼睛里寒光闪烁。他承认,江家的技术很厉害,是他志在必得的东西。但他笑面佛,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软柿子。
“雄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你这个条件,太过分了。”
“过分?” 江盛雄冷笑一声,他看都没看阿文,目光只是死死地钉在笑面佛脸上,“佛爷,你搞清楚。新记有高人,你们和记节节败退,地盘、生意,这几个月丢了多少?手下兄弟散了多少?再这么下去,你这个和记龙头,还坐不坐得稳啊?”
“我女儿给你的,不是几部破机器。是你们和记的命!是你反败为胜、把新记连根拔起的机会!一条命,一栋破厂子,你说哪个值钱?”
江盛雄这番话,像重锤一样,一锤一锤砸在笑面佛的心口上。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戳中了和记最深的痛处。社团火并,输的不只是人命,更是地盘、生意,还有最重要的 —— 人心和声望。长此以往,不用新记打过来,他自己内部就要先散了。
茶室里再次陷入死寂。
笑面佛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正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
江盛雄也不催他,只是好整以暇地从帆布袋里掏出自己那部银白色的建伍对讲机,在手里把玩。那悠闲的姿态,仿佛吃定了对方不敢拒绝。
过了很久,笑面佛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那厂子,我给你。但是……”
“没有但是。” 江盛雄直接打断他,“第二个条件。你们和记要保证工厂的绝对安全。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警察、消防、卫生署,还有其他帮派的混混,都不能骚扰我们。我们要开工,没空应付这些牛鬼蛇神。”
这个条件和之前差不多,笑面佛点了点头 —— 这对他来说不难办到。在观塘这一亩三分地上,这点事他还是罩得住的。
“这个没问题。”
“好,到最关键的了。” 江盛雄把那部建伍对讲机也放到桌上,和那部摩托罗拉并排摆着。
“之前说的,我们给你们两成毛利……”
听到这里,笑面佛精神一振,心想总算还有点好消息 —— 给了一栋楼,这利润分成总该免了吧?
然而,江盛雄接下来的话,让他刚刚放下的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 这条,作废。”
江盛雄看着笑面佛和阿文错愕的表情,心里爽到了极点。
“佛爷,你们可能搞错了。我们是技术顾问,不是跟你合伙开公司。” 他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根手指。
“这些机器,明码实价。一部机,一口价,五千块。爱要不要。”
“五…… 五千?!”
这一次,连笑面佛都忍不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那双小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
“江盛雄,你抢钱啊?!” 他指着桌上那两部机器,声音都变了调,“这些机器,市面上新的也才卖几百块一部!你改装一下,就要收我五千?!”
“对,抢钱。” 江盛雄坦然承认,他翘起二郎腿,姿态嚣张到了极点,“你可以不买。继续用你的破机器,跟新记那帮混蛋玩捉迷藏。我们不急,有的是时间去找新记的话事人谈谈。我想,他们会对这个价钱,很感兴趣。”
“你!”
这句话,是绝杀。
笑面佛感觉喉咙口一阵腥甜,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死死地瞪着江盛雄,那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但他知道,江盛雄说的是事实 —— 这件 “神器”,他不要,他的死对头新记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拿到手。到那个时候,就不是他统一观塘了,而是新记来给他和记上下几百个兄弟收尸!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勒索。
“佛爷,不能答应啊!” 阿文急了,凑到笑面佛耳边低声说,“我们和记上下,起码要三百部机器,一部五千,就是一百五十万!我们哪里有这么多现金啊?!”
一百五十万!
在 1975 年的香港,这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足够买下好几栋敬业街那样的工业大厦了!
江盛雄耳朵尖,听到了阿文的话,他轻笑一声:“谁说要你一次性付清?”
他竖起三根手指。
“三百部机器,一百五十万。先给一半订金,七十五万。我们要买材料、要招人、要开工。没钱,我女儿变不出法宝。”
“尾款,分批给。我们每交货一百部,你们给二十五万。货款两清。”
“至于钱从哪来……” 江盛雄的目光在笑面佛身上转了一圈,带着一丝嘲讽,“佛爷你家大业大,赌场、贩毒、开赌档,哪条路子不够填这个数啊?实在不行,把新记的几个场子打下来,不就什么都有了?”
这番话,简直就是把刀递到笑面佛手上,再指着新记的脖子说:去抢吧,抢来的钱分我一半。
笑面佛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被他视为过气大叔的江盛雄,感觉无比陌生。这哪里还是那个靠拳头吃饭的莽夫?这份算计、这份狠辣、这份对人心的拿捏,比他见过的所有老狐狸都要精明!
他知道,这些话绝对不是江盛雄自己能想出来的 —— 他的背后,是那个年仅十六岁,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女儿,江小朵。
一想到那个女孩平静的眼神,笑面佛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那不是一个十六岁女孩该有的眼神。
“好……”
过了很久很久,笑面佛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他挥了挥手,示意阿文别再说了。
他双目赤红地看着江盛雄,一字一顿地说:“就按你说的办!七十五万订金,三天内,我凑给你!合同,马上签!”
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不,他还有选择 —— 选择生,或者选择死。
而江家父女,就是那个卖给他 “生路” 的人。
“合同不用急。” 江盛雄站起身,把桌上两部 “神器” 重新收回帆布袋里,他拍了拍袋子,咧嘴一笑。
“佛爷,我女儿说,做生意,讲信用。我信你,所以不用白纸黑字。你准备好钱,准备好房产证,到时候打电话给我。”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笑面佛。
“哦,对了。我女儿还交代一句。”
“这五千块一部,只是基础版的价钱。将来,我们还会有升级版、豪华版,甚至可以装在车上,提前告诉你哪里有警察查牌的‘电子狗’至尊版。”
“到时候,价钱另算。”
“砰!”
门被关上。
茶室里,只剩下笑面佛和阿文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那一百五十万带来的巨大压迫感。
……
江盛雄走出工业大厦,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飘起来了。
他做到了。
他真的把笑面佛给镇住了!把一栋楼,还有七十五万现金,就这么几句话给 “抢” 了过来!
他回到家,推开门,江小朵正坐在桌边,面前摊着一张画满各种奇怪符号和线路的草稿纸。
“搞定了?” 她抬起头,平静地问。
“搞定了!” 江盛雄兴奋地一挥拳头,把帆布袋重重地放在桌上,“全按你说的办!那厂子,到手了!七十五万订金,三天内到账!”
他看着女儿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小朵,五千块一部,是不是太狠了?我看笑面佛,脸都绿了。”
江小朵放下笔,认真地看着他。
“老豆,五千块,我们卖的不是对讲机。”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们卖的,是和记的命,是笑面佛的龙头宝座。跟这些比,一百五十万,便宜他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到那张复杂的图纸上,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江盛雄看不懂,却感觉无比炽热的光芒。
“而且,这笔钱,才够我们搭个炉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