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在九龙城寨,这不过是一句聊以的废话。头顶上那张由违建、电线、水管和垃圾织成的巨网,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漏下的光线,永远带着一种病态的、昏黄的色调。
江小朵的东西很少,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一支快秃了的铅笔,还有那张画满了未来蓝图的香烟盒纸板。她将纸板小心翼翼地对折,再对折,塞进自己衣服的内袋里,拍了拍,仿佛那里装着的不是一张破纸,而是整个世界的未来。
江盛雄的动作更简单。他将床板底下那袋沉甸甸的帆布袋掏出来,粗暴地捆在自己腰间,再用宽大的外衣盖住。那鼓囊囊的一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刚偷了米铺的胖贼。
“走。”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伤感的告别。这个困了他们父女俩多年的牢笼,不值得任何留恋。
江盛雄一脚踹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马当先走了出去。江小朵跟在后面,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不足十平米的破屋。
墙角还残留着她刮下铁锈的痕迹,桌上还有她削下的铅笔碎屑。就是在这里,她用21世纪的知识,搓出了这个时代的第一颗工业钻石。
再见了,新手村。
走出楼道,一脚踩进那永远湿滑泥泞的巷子里。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沟渠的腐臭、饭馆的油烟和家家户户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气味,最后一次灌满了江小朵的鼻腔。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在中科院连空气净化器pm2.5指数都要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顶级研究员,竟然在这种环境里,睡得比任何时候都安稳。
也许,只要身边有那个高大的、沉默的背影,哪里都是家。
穿过迷宫般的巷道,父女俩终于走出了城寨的范围。当双脚踏上外面那坚实的柏油马路时,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脸上,江小朵甚至有些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
自由的空气,原来是这个味道。
“上车!”江盛雄拦下了一辆红色的士,自己先钻了进去,占据了最靠里的位置,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车窗外。那副模样,不像个乘客,倒像个准备随时跳车跑路的劫匪。
江小朵跟着坐进去,对司机报了个地名:“师傅,观塘,裕民坊。”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他们父女俩一眼。一个高大凶悍,腰间鼓鼓囊囊,神情紧张。一个娇小瘦弱,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得嘞,坐稳。”司机一脚油门,车子猛地窜了出去。
车厢里很闷,一股劣质香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让江小朵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车窗外的景象吸引了。
旺角的街头,人潮汹涌,巨大的招牌层层叠叠,几乎要将天空吞噬。“周生生”、“谢瑞麟”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宣告着这个城市的欲望。穿着喇叭裤、花衬衫的年轻人三五成群,嬉笑着招摇过市。
这就是1975年的香江。混乱,野蛮,却又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老豆,你以前在旺角看场子?”江小朵忽然问道。
“嗯。”江盛雄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窗外,“钵兰街,当年我们‘和联胜’的地盘。为了这条街,跟‘新记’那帮混蛋打过十几场,血都流了好几缸。”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往事。但江小朵能想象,那平淡背后,是何等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的士一路向东,城市的景观也在悄然变化。高楼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低矮的厂房。空气中的味道,也从商业区的纸醉金迷,变成了工业区的机油与铁锈。
“观塘到了。”
司机一脚刹车,车停在了裕民坊的路边。
“几多钱?”江盛雄沉声问。
“十三蚊。”
江盛雄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蚊纸和几枚硬币,数清楚了递过去。他宁愿在外面跟人拼命,也不想在女儿面前,从腰间那个帆布袋里掏钱。
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最后也最顽固的尊严。
下了车,一股热浪夹杂着工厂特有的噪音扑面而来。远处,巨大的烟囱正冒着滚滚浓烟,货车行驶的轰鸣声,机器捶打的撞击声,交织成一曲粗粝而雄壮的工业交响乐。
这里没有城寨的阴暗与压抑,只有一种火热的、向上的、充满了力量的感觉。
江盛雄看着这片陌生的土地,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的警惕。
而江小朵,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硫化物和金属粉尘的空气,在她闻来,竟是如此的香甜。
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猎人看到猎物时的兴奋光芒。
“老豆,这里简直是天堂!”
江盛雄看了一眼自家女儿那副陶醉的模样,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冒着黑烟的厂房和行色匆匆的工人,实在无法理解“天堂”这两个字从何而来。
他只觉得吵,觉得乱。
“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顺便等个人。” 江盛雄带着江小朵,钻进了一家路边的茶餐厅。
茶餐厅里人声鼎沸,伙计端着餐盘在狭窄的过道里穿梭,嘴里用粤语高声喊着单。江盛雄找了个最角落的卡座,让江小朵坐里面,自己则像一尊门神,挡在了外面。
“两碗餐蛋面,一杯冻柠茶,一杯…… 小朵你想喝什么?”
“一样。”
江盛雄现在是有钱人了,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不少。但那股混江湖时养成的警惕,却丝毫未减。他的屁股只坐了半边凳子,眼神像雷达一样,扫视着进出的每一个人。
他不是在等人,他是在等一个信号。
大概过了十分钟,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男人走进了茶餐厅。他看起来五十多岁,满脸风霜,一双眼睛浑浊无光,走起路来还有些跛。
他径直走到柜台,买了一包廉价的香烟,然后就像没看到江盛雄一样,转身走了出去。
江盛雄的眼神动了动,对江小朵说:“你在这儿吃,别乱跑,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他便起身跟了出去。
江小朵默不作声地吃着面。她知道,父亲要去见的,就是他关系网里的第一个节点。
茶餐厅外,一个偏僻的后巷。
江盛雄和那个跛脚男人相对而立。
“雄哥。”跛脚男人声音沙哑,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刚买的烟,递了一根过去。
江盛雄接过来,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手指间。“阿忠,辛苦你了。”
这个被称为阿忠的男人,正是廖忠。江盛雄当年最得力的手下,也是替他顶罪坐了五年牢的生死兄弟。出狱后,江湖早已换了天地,他无处可去,只能在观塘的船厂做苦力,勉强度日。
“雄哥你说这些干什么。” 廖忠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得比哭还难看,“当年要是没有你,我这条命早就没了。这几年,我天天都盼着你出来。”
江盛雄拍了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他看着廖忠那身被机油染得看不出原色的工装,和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心里一阵发酸。
“过去的事,别再提了。” 江盛雄把话题拉回正题,“我今天来找你,是有正经事要你帮忙。”
“雄哥你开口就行。”
“我需要一个地方。” 江盛雄压低声音,“最好是废弃的山寨工厂或者仓库,要大,要僻静,最重要的是有独立的电线,靠近码头更好。我用来…… 做点小生意。”
廖忠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他以为江盛雄要重操旧业,找个地方开 “字花” 赌档或者私烟仓库。
“雄哥,你要重出江湖?” 廖忠的眼神瞬间亮了,那浑浊的眼珠里,仿佛重新燃起了一点火星,“只要你一句话,观塘这帮老兄弟,我马上帮你叫齐!”
“不是。” 江盛雄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幻想,“我不再混黑道了。我带着我女儿,想做点正当生意,挣口安稳饭吃。”
廖忠眼里的光,又黯淡了下去。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我懂。雄哥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观塘大大小小的工厂,没有我不熟的。”
他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哎,有了!有个地方绝对适合你!在敬业街后面,以前是个小型五金厂,老板前年赌输钱跑路了,厂房一直空着。够大够安静,后面就是码头,而且还留着一条三相电的线路,就是……”
廖忠忽然顿住了,脸色变得有些为难。
“就是什么?” 江盛雄追问。
“就是那个地方,是‘和记’罩着的场子。” 廖忠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现在‘和记’的话事人,是‘跛脚虎’的儿子,叫‘笑面佛’。这小子,读过书,心又黑,手段又狠,跟他老子那代人完全不一样。我们想租场地,恐怕…… 得先去拜山头。”
“笑面佛……”江盛雄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变得深沉。
江湖,兜兜转转,终究是绕不开。
当江盛雄回到茶餐厅时,江小朵已经快把一碗面吃完了。
“搞掂了?”她抬起头,嘴边还沾着一点汤汁。
“差唔多。”江盛雄坐下来,看着女儿,神情有些复杂,“地方找到了,不过还有点收尾的事要处理。”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解释“拜山头”这种江湖规矩。难道要告诉她,他们想租个地方开工厂,还得先给本地的黑社会交保护费?
这和他想在女儿面前树立的“正当生意人”形象,相去甚远。
江小朵看着父亲那欲言又止的表情,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午餐肉,忽然开口问道:
“老豆,咩叫‘拜山头’啊?”
江盛雄端起冻柠茶的手,猛地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