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晃到了三月底,黄土高原上的风虽然还带着寒意,但吹在脸上已不似刀割,土路边偶尔能看见些倔强的草芽顶开了冻土。
这天后晌,王满银才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原西县农技站的宿舍门口。他穿着那身半旧的中山装,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子,脸上带着一路奔波的疲惫。
“姐夫!”正埋头演算的孙少安见到他,又惊又喜地站起身,“村里忙完了?”
“嗯,春耕备耕,牲口调配,乱七八糟一堆事,总算能喘口气。”王满银把手里拎着的一个布袋子放在炕沿上,里面是兰花给带些吃食和两双新鞋垫。“你姐惦记你,让给你拿的。复习得咋样了?”
“就等姐夫你来给最后捋一遍重点了。”少安脸上是踏实的神色。
王满银看着少安喜色,语气认真了些:“少安,最后这二十几天,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也别想太多,吃好睡好,明天开始,我们把整个初高中内容重新梳理一遍。有啥不通的,我再详细讲讲。”
傍晚,刘正民和他婆姨赵兰亲自过来,硬拉着王满银和少安去他们家吃饭。
石圪节公社中学还是“群众办学”模式下的学校,赵兰在石圪节中学也只是民办教师,走的是工分加国家补贴的模式。
每月有国家的民办教师补14元,但还要拿7元交大队记工分,而口粮由大队统筹。
如今刘正民已升任县城高级干部,有调配偶迁户的指标,成了城市户口,吃国家粮。
顺理成章,工作关系也调到县初级中学,工作性质也转正,工资待遇也涨到27元每月,且不需要向大队交钱买工分,可以说身份天差地别。
而刘正民如今是农业局的科长了,住在县里分的干部家属院,两孔接口砖窑,虽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窗明几净。
饭桌就摆在靠窗的方桌上,一盘炒鸡蛋,一盘小炒肉,一碟腌萝卜丝,一盆小米粥,还有几个白面馍。这伙食在当年算是相当不错了。
赵兰还拿上来一瓶“秦川酒”,十分殷勤的给王满银他们斟满。
几杯酒下肚,身上暖和了,话匣子也就打开了。刘正民拍了拍王满银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和揶揄:
“满银,不是我说你,你这人脑子活络,学问也不差,见识广,是块好材料。
福军主任年前后就有意把你弄到县里来,哪怕是先到哪个部门当个临时工,也比你在村里强吧?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每月有固定工资拿着,它不香吗?
你倒好,硬是推了。非要回你那罐子村,结果还当那个操心费力还不落好的村干部?图个啥?真是有福不会享,没苦硬给自己找苦吃。”
王满银啃了口馍,嚼得慢悠悠,听完刘正民的话,他咧开嘴笑了笑,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正民,你的好意我明白。可我这人吧,没啥大志向,以前在街面上打混,见过太多……,你懂的。
现在吧,就觉着跟兰花守着家,我有你这样干部兄弟,还能饿着我,亏着我不成。我看着自家一亩三分地,心里头踏实。
你也知道,县里是好,可规矩多,应酬多,责任也大,我这散漫性子受不住。在村里,有支书顶着,虽然事杂,但不累,又自在……嘿嘿!”
“自在?”刘正民嗤笑一声,“就你管那摊子事,牲口、知青、副业,哪样是省油的灯?我听说今年开春你们村又分了八个知青?够你喝一壶的吧?”
提到知青,王满银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把剩下的馍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渣子,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嗨,甭提了。我这人懒,你们是知道的。当这个村干部,我就动动嘴皮子,具体事儿,那不得让大队长、让老知青、让社员们去干嘛。”
他喝了口酒,慢条斯理地开始讲:“三月初,去公社接那八个新知青,我就料到这帮娃娃心气高,不好弄。
去的时候,我把老知青苏成带上了。苏成你们记得吧?就是去年分到我们村那个上海娃,来的最早,现在在瓦罐窑干得可好了,算是老资格了。”
“到了公社,一看人,好家伙,三个东北来的,两个男的,叫赵大虎、王猛,人高马大,跟半截黑塔似的;一个女的,叫李红霞,嗓门也亮,看着就彪悍。
还有两个京城的,男的李卫东,女的周萍,说话带着京腔,眼神里透着股劲儿。剩下三个是湘省来的,两女一男,叫吴芳、孙丽、陈小明,看着秀气些,不太吱声。”
“苏成是老知青,在村里吃过苦,一看这阵势,就晓得来的都是心高气傲的主,他跟新来知青的说:‘咱村条件艰苦,平日里吃的多是粗粮,玉米面窝头能有吃就不错了。
趁今天在公社,大家有钱有票的,赶紧去粮站买点细粮,像白面、大米啥的,再买点肥皂、牙膏这些零碎,不然等到了村里,再想出来买,费时费力还不安全。’”
王满银模仿着当时的情景,手指在桌上点了点:“那赵大虎当时就瓮声瓮气地说:‘先去看看再说!国家规定拨给我们的口粮有三分之一细粮呢,别想糊弄我们!’李卫东也抱着胳膊在一旁帮腔。
结果呢,就吴芳、孙丽、陈小明这三个湘省娃娃听劝,跟着苏成去买了些大米和生活用品。东北和京城那五个,梗着脖子没动。以为没人敢欺负他们,没有敢扣他们口粮。”
“回去的时候,两辆驴车坐得满满当当。到了村,把他们往早就收拾出来的那几孔旧窑洞一带——就是村西头那几口废窑,我们给简单修缮了下,刮了墙,盘了炕,糊了窗纸——好嘛,那几个当时就炸锅了!
赵大虎指着窑洞说这是‘破庙’,周萍捏着鼻子嫌有味儿,李卫东嚷嚷着要换好的窑洞,几个人把苏成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唾沫星子都快把他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