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区农业局的人第二天一早,两辆吉普车就卷着黄尘离开了原西县城。武惠良临走前,特意又跟田福军交代了几句,无非是让孙少安心无旁骛准备复习,入学考试资格的事情,地区局会和他家会尽心尽力的,让他放心。
送走了地区的人,王满银便张罗着带兰花回双水村。动身前,他拉着少安,又叫上润叶,一起去了县里的新华书店。
书店里头光线不足,书架上的书也不算多。王满银目标明确,直接问售货员有没有《数理化自学丛书》。
运气不错,柜台底下还真有一套蒙着灰的,拢共十几本,王满银二话没说,掏钱就买,沉甸甸的一大摞。
“少安,这玩意儿是根基,你得把它啃透了。”
王满银把书塞到少安怀里,又对润叶说:“润叶,你是高中生,初中的课本都还留着吧?得空给少安找出来,特别是数理化,他得从头拾起来。”
润叶连忙点头:“嗯,我下午就回学校整理,明天就给少安哥送过来。”她看着少安抱着书那既兴奋又惶恐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揪紧了一下。
刘正民也拍着胸脯保证:“少安,你就安心住我宿舍,吃饭就在农技站食堂,我都安排好了。你就安心在复习,等武科长信……。”
一切安排妥当,王满银和兰花推着自行车准备上路。兰花坐上了后座,手习惯性地揽住王满银的腰,回头看着站在路口的弟弟,眼圈又有点红。
“少安,下死力气复习,争口气!”王满银最后叮嘱了一句,脚下一蹬,自行车载着两人,晃晃悠悠地驶上了回村的路。
少安站在那儿,看着姐夫和大姐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黄土坡上的两个黑点,消失在沟壑之间。
他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怀里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硌在胸口,沉甸甸的,像压着他未来的分量。
刘正民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肩膀:“走吧,回去看书。满银把路给你蹚开了,后面就看你自己了。”
润叶也轻声说:“少安哥,你别怕,有我呢。”
少安重重地点了点头,抱着书,转身跟着刘正民走进了农技站的大门。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得跟这片熟悉的黄土暂时告别,一头扎进另一个由公式和文字构成的世界里搏杀。
……
回双水村的路显得比来时漫长。兰花坐在后座上,身子微微靠着王满银的背,风吹起她方巾的角,拂过王满银的脖颈。
“满银,”兰花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鼻音,“少安……真能考上吗?”
王满银蹬着车子,头也没回,声音混在风里:“事在人为。机会给他争来了,剩下的,就看他的造化。咱少安读书有天赋,肯下苦,有啥不能的?”
兰花“嗯”了一声,把脸更紧地贴在他背上。这几天在县城,像做梦一样。照相、逛供销社、看电影……还有满银给她买的花布。
她活了这么大,头一回觉得日子还能这么过。心里对王满银的那点依赖和欢喜,像春雨后的草芽,悄没声地又长高了一截。
到了双水村,已是后晌。孙玉厚老汉正蹲在院坝里劈柴,听见动静抬起头,见是王满银和兰花回来了,忙站起身。
“爸,我们回来了。”兰花从车后座上跳下来。
“咋样?少安呢?”孙玉厚急切地问,目光在他们身后搜寻。
王满银把自行车支好,拍了拍身上的土:“少安留在县里复习了,准备考学。”
“考……考学?”孙玉厚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砸起一小股尘土。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这消息砸懵了,张着嘴,愣愣地看着王满银。
王满银走过去,搀住老岳父的胳膊,把他往旧窑里让:“爸,进屋说,进屋慢慢说。”
进了窑,王满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怎么跟武惠良谈的,怎么争取到的考试资格,少安现在怎么安排复习,一五一十都说了。
孙玉厚老汉听着,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遇到了水,一点点舒展开,又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吧嗒了两口旱烟,烟雾呛得他咳嗽了几声,眼角却挤出了泪花。
“好……好啊……满银,我是误了少安的前程……,哎!”老汉的声音哽咽着,粗糙的大手抓住王满银的胳膊,使劲晃了晃,“少安这娃娃,有指望了……有指望了啊!”
老太太也听明白了大概,撩起衣襟擦着眼角,嘴里喃喃念叨:“老天爷开眼喽……我娃能出息了……”
晚上,兰花用王满银带回来的白面擀了面条,又炒了鸡蛋,算是庆祝。
饭桌上,孙玉厚老汉破例没有念叨浪费,只是一个劲儿地让王满银多吃点。
吃完饭,王满银便要回罐子村。兰花送他到院坝口,日头已西沉,看着他推上自行车。
“你……路上慢点。”兰花低声说,手指绞着衣角。
“知道咧。”王满银看着她,晚霞下,兰花的脸显得格外柔和。
他笑了笑,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少安那边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兰花红着脸,点了点头。
王满银蹬上车子,身影拐进村路上。兰花站在院坝口,直到那“叮铃哐啷”的车铃声彻底听不见了,才转身回了窑。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有点空落落的。
……
约莫过了一个星期,这天晌午,双水村再次被汽车的引擎声打破宁静。
两辆吉普车后面跟着一辆带篷布的解放牌卡车,卷着冲天黄尘,直接开到了孙玉厚家坡底下。
武惠良带着两个干事从吉普车上下来,后面卡车上也跳下几个穿干部服的人还有孙少安。
田福军和公社的白明川、徐治功也坐着另一辆吉普车赶了过来。
这阵仗,比上次地区领导来视察也不遑多让。村里的人又都被惊动了,娃娃们跑在前面,大人们跟在后面,熙熙攘攘地围到了孙家院坝周围。
“玉厚叔,我们来履行手续了。”武惠良笑着对迎出来的孙玉厚说,态度比上次亲切了不少。
孙少安也从卡车后走出来,叫了声:“大,今,地区局里来征购咱家的实验猪……”
武惠良扭头看见王满银站在人群中朝他微笑,他也轻轻点头回应,现在人多嘴杂,先公事公办。
孙玉厚忙把人往院里让。那两个膘肥体壮的黑猪,似乎也感觉到今天气氛不同,在圈里不安分地哼哼着。
地区来的干事和技术员上前,围着猪圈又是一通检查、测量、记录,程序走得像模像样。
村里几个后生,捆捉着两头肥猪,用村里的大杆称一称,好家伙,一头158斤,一头163斤,达到一级猪的标准了。
最后,武惠良一挥手:“装车!”
几个壮实后生上前,帮着技术员一起,费了些力气,才把两头不肯就范的黑猪连赶带抬地弄上了卡车的后厢。他们也混了根香烟,美滋滋。
猪叫声、人的吆喝声、娃娃们的嬉闹声,混成一片,孙家院坝前所未有的热闹。
等猪装好了,武惠良对孙玉厚说:“玉厚叔,咱们去村委,把手续和钱票交接一下。”